【少修】
当我还挂着鼻涕,趿着大拖鞋满街跑的时候,我就认识她。她总是追在她妈妈后面,到我楼下二姑那里打酱油。每次和我撞见,就踩着我的大拖鞋,说:“偷你老爸拖鞋穿,要被你老爸打。”我就朝他拍拍屁股,然后吐吐舌头。她妈妈总是叫她“佳佳”,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她妈妈不在的时候,我看见她踢毽子,就学着她妈妈的语气叫她:“佳佳……”她走过来拧我耳朵,然后插着腰说:“不许学我妈妈!”
“你是哪个佳啊?”
“凭什么告诉你啊?”
“一脸凶相,长大了,没人要你的。”
“我妈妈爸爸要。”
“就知道跟着妈妈爸爸,羞……”
我就看她涨红了小脸,然后指着我说:“你烦人!”
“那我给你说我的名字,你给我说你的名字好不好?我叫叶少修,叶子的叶,少林寺的少,修行的修。”
“叶和尚,哈哈。”
“你骂我,找打!”
“你打我,我就不给你说我的名字了。”
“那你说嘛。”
“我叫徐佳,徐是徐徐炊烟的徐,佳是佳期如梦的佳。”
那时候她就会用很多成语,我一个都没听过,所以她讲完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字,可就当时的我听起来依然觉得很美。
“还是不知道什么佳。”
“大蠢驴。”
“你又骂我!”
“那你请我吃棒棒糖,我就写给你看。”
于是我花了五毛钱买了一个真知棒给她,她就捡起地上的小树枝在泥巴上写她的名字,“看到了吧。”
“人土土。”
“什么?”
“就是人土土啊,你的佳字。”
“你骂我!”
“这也算?你骂了我两次,我才一次。”
“我不管,你要再请我吃一个,不然我就去告诉你爸爸你偷穿他拖鞋。”
我是这样认识徐佳的,以两个真知棒换取了她的姓名。
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徐佳分到了一个班。我成绩非常不好,老师就安排徐佳坐我旁边,一是管着我上课不许调皮,而是顺便帮我辅导学习。徐佳画的三八线永远是她的位置多,我的位置少。我常常抱不平,她就学着小时候的语气说:“那你就考好点,让我早日脱离苦海,换一个人来和你同桌,这样就没人和你争了。”
“人土土,就知道欺负人,长大了嫁不出去。”
“叶和尚,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都是和尚了,早就没女生要你了。”
“你……”
“我什么我,谁叫你要给我取绰号,我跟你说,不准和别人讲我叫那个……”
“叫什么啊?”
“你刚刚说的那个……”
“不知道,你说说嘛……”
“啊!叶和尚!”她像发疯一样大叫我的名字,后来全班都叫我“和尚”,那时候还有发禁,所有的小男孩都是统一的平头,我就直接让理发师给我剃了光头,成了名副其实的“和尚”。
一下就和徐佳同桌了六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喜欢,只是恍恍惚惚觉得,和徐佳斗嘴是我每天生活中最开心的几件事情之一。六年来,我的数学永远是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因为班上还有个傻子,而我的语文从来都在及格边缘徘徊,于是,我和徐佳注定分不开了。有时候徐佳会皱着眉头说:“叶和尚,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考了一套一模一样的题,你都及不了格,真是佩服你了。”
而那时候我唯一可以取笑徐佳的就是体育成绩,徐佳每次跑步都是最后一名,而我每次都是第一,不管长跑短跑,校运会上还破过几次记录。徐佳说:“你的大脑都长到腿上去了,你就是个怪胎。”
我的成绩让我爸妈头痛得要命,每次成绩单下来被我爸看见,他都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我满街跑,撞见徐佳,就扯着她陪我,我爸每次一看见她了,就会收起鸡毛掸子,徐佳也会演戏一样帮我说几句好话,然后我爸就先回家了。徐佳说:“你要给我点东西贿赂我……”
我皱眉看着她,“你又要什么啊?”
“我要可爱多……”
那个年头徐佳已经不喜欢真知棒了,她喜欢上了可爱多,我就得花掉我一天的零花钱给她买一支可爱多。
小学毕业后,我爸拿了钱让我和徐佳上了同一所初中。当时郑伊健陈小春主演的《古惑仔》正盛行天下,因为我在放牛班,每个男生都学着里面的角色带着一身痞气,时不时在学校后面的操场打群架。那时候我已经留了头发,徐佳也越来越漂亮了。
她还是喜欢像小时候那样和我斗嘴,然后叫我“叶和尚”。
身边的几个兄弟看见了,就问我徐佳是不是我女朋友,那时候才初二,但身边已经有人开始谈恋爱了,我赌气说:“谁要她那个恶女人啊,受罪……”徐佳也赌气说:“我才不喜欢这个臭和尚呢。”可当她开口这么说的时候,我心里居然莫名地难过起来。
不久之后,我交了女朋友,是我们班的班花。
初中之后,学习的科目比小学多了太多,于是我不及格的科目也越来越多,老爸有时候在路口等我,我就躲到徐佳家门口去,徐佳开门看见我,就知道我又被我老爸追了。
这个时候,她又不喜欢吃可爱多了,会敲诈我请她吃一顿杂酱面,然后把我送回家,和我爸说几句好话,而那时候,我家里人已经开始筹备让我考体校了。
十二月的时候,徐佳过生日,请了一群我不认识的人,然后我夹杂在其中,那是初中时她最后一次过生日。吃过饭之后,我和徐佳爬到我家楼顶天台上看星星,我把准备了多时的礼物拿给了她,那是我第一次为女生买的礼物,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徐佳看了看,微微叹气。
“不喜欢啊?”
“叶和尚,我要搬家了……”
我一下子像泄气的皮球,之前从来没听她说过,“搬到哪里去啊?”
“建新西路,我姑妈的旧房子。我爸妈让我考二十三中,怕到时候要多交钱,所以得卖了这边的房子。”
“噢……”
“叶和尚,你能抱一抱我吗?”
“想占我便宜啊,先说,抱了我可不负责啊。”
“当送我额外的生日礼物吧。”
看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我突然有点想哭,我抱着她,她的呼吸离我的耳朵那么近,末了,徐佳说:“叶和尚,我喜欢你……”
而我没有吱声,徐佳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的肩上。
“叶和尚,你就不喜欢我吗?”
“徐佳……你知道的,我有女朋友了。”
“那你喜欢我吗?”
“我……”
“叶和尚,我恨你!”
我一直以为,我和徐佳只是兄弟,彼此斗嘴却可以好到两个人穿同一条裤子,可是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想拉住她,留下她。我跟着追下去,漆黑一片的走廊,只听见徐佳仓促的奔跑声。徐佳终究还是跑不过我,我从背后抱住她。
“徐佳……”
“放开我,让我走。”她的声音如此安静,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让我说句话好吗?”
“我不想听!”她用手捂住耳朵,用力摇头。她狠狠地在我手上咬了一口,继续往楼下跑去。我的头脑中突然闪现着这些年徐佳和我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起刚才徐佳的那句“我恨你”,好像用力拧了我的心一把,裂口了,微微疼痛着。在我心中,这么多年过去了,徐佳还是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跟着妈妈打酱油的小女孩,而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也长大了。
“叶和尚,我喜欢你……”她说,“你就不喜欢我吗?”
喜欢,我怎么不喜欢呢,徐佳,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如果这一刻你看见我哭了,你看见我在满大街找你,叫你名字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是喜欢着你的呢?如果上一刻,你可以安静下来听我说完那句话,那句“我喜欢你,我可以放弃现在的一切”,你还会走吗?
爱情或许就和言情剧里的台词一样烂俗,但是,我们都为这烂俗的感情困惑和追逐着。
徐佳走了,离开了我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而离开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叶和尚,我恨你”。
徐佳离开后,我考进了体校,每天都在橙黄色的田径场上奔跑。没有徐佳的日子,我发现再也无人叫我“叶和尚”。我遗漏的那句“我喜欢你”,之后说给了很多女孩听。在体校的女生大都不守规矩,成天和男生混在一起,翻墙出去泡吧,打架,上网。她们都说:“叶少修,你的心里没我。”恋爱变成了一场游戏,身边的女生来来往往,喜欢你,然后抛弃你。
有段时间我做梦,梦见我和徐佳都还是孩童模样,徐佳在楼下跳橡皮筋,嘴里念叨着:“小皮球,香蕉皮,马兰开花二十一……”而我还趿着那双我爸的大拖鞋在后面笑她,但一转眼,徐佳就跳成了一个小姑娘,她冲着我喊:“叶和尚,你是大蠢驴……”
我终于又见到她了,她正抢着另一个男生碗里的杂酱面。徐佳,你知道我在看着你吗?或许你根本看不到我吧,即使我就在你的面前,你也不愿意正眼看我。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也知道你在怪我。你和他就这样牵着手从我身边走过,我在犹豫我要不要追上去,可是我有什么理由追上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