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森林慢慢消退,变成一扇扇金色的大门,有一个声音呼唤我打开它。我刚要推开门的时候,我看见了她,是妤茜。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惊醒后,我感觉到自己呼吸紧张,口干舌燥,双手发麻。那个梦预示着什么,这让我感觉到异常的恐惧。曾经有人告诉我,人所做的梦其实是对未来的一种隐喻,我不知真假,但我愿意相信。
此时已是九月,我和林尽杉已经进入了紧张的初三,那个梦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出现的。
我曾将这件事告诉过林尽杉,他认为是因为学业加重,我心中压力过大造成的。
这也是事实,自从进入初三之后,母亲就像疯了一样,或许是她提前到达更年期,或许是她越来越担心我的成绩,每天在课堂上她总是带着怒火,班上的琐事她也总是插手,她偶尔还问林尽杉我有没有早恋。她把我房间的锁换掉了,不准我锁门,每天早上提前半个小时叫我起床,非得让我把单词听写之后才能去学校。
我对林尽杉说,其实不是我紧张,而是她紧张,仿佛参加中考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她。
初三之后,江超就把教室当做他偶尔进出的场所,他常常整个星期都不出现,母亲说这样反而更好,他只需要参加一个会考,轻轻松松拿个毕业证就行了。虽然江超不来学校了,但是我仍旧担心他会突然出现来找我麻烦。他像是躲在山涧的一只野兽,永远在等待时机,不知何时行动。
初三对于我而言,不过是每天堆积如山的作业,老师语重心长的教诲而已,但是林尽杉却将中考当成了人生的头等大事,加倍刻苦,心无旁骛。
我自然知道原因,如果他能够在中考考出年级第一的成绩,并且留在远大高中部,那么他高中三年的学费可以全免,这对他而言,无疑是天大的福祉。他家已经没有多余的钱来供他念书,如果他失败,那么上学读书就从此与他失之交臂。
我试着不去打扰他,放学之后一个人走回家,在路上我总是会想起小时候,我们在这条路上疯玩,然后在街角的老伯伯那里买糖葫芦,那时候他爸还会偶尔带着我们去河边钓鱼。
怀念有时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因为它会让你对现实顿生厌恶,对现下生活失去激情。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妤茜了,也不清楚她的近况。
有一天在饭桌上,母亲突然说好像看见妤茜和一个混混模样的男生厮混,说完又感叹了一番。
我匆匆吃完饭回到房间,虽然母亲的话中带着些许不确定,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那就是妤茜。
时间像仓皇的飞鸟,在四季残余的日光中一闪而过。
二〇〇〇年的春天,我逃掉了所有无聊的课程,在网吧里疯狂地玩游戏。
二〇〇〇年的夏天,林尽杉在家温习初二的所学内容并借到初三的课本,而我在院子里养猫。
二〇〇〇年的秋天,我在开学测试中得了全班倒数第三,我妈开始发疯似的叫嚣,下课的时候我看着在厕所里偷偷抽烟的男生,突然想向他们讨一支烟。
在跨世纪的千禧年里,我到底做了什么呢,只让自己得到了毫无意义的空虚与乏力。
我有时候在想,当一个人进入叛逆期的时候,他到底会有多叛逆。其实他并非想与全世界的人作对,只不过是想凭一己之力逃离监护人的管束而已。现在每一堂课老师都会说“时日不多”,好像我们全部面临着死亡,即将走向棺木一样,但是我们的青春不该是这样的。有时我希望自己立刻升入高中,再也不会在课堂上听见我妈的声音,什么从句、简单句、介词、副词,统统给我滚一边去!
我闲逛着,走到了与家相距甚远的一个巷子口,一种压抑的气氛笼罩了我,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他,江超。
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他只是站在那个路口看着我,用目光暗示我靠近。
我不知道上天是不是故意引诱我陷落,在我对青春的含义产生质疑的时候,将我最讨厌的人放置在此,让我仿佛被内心的恶魔牵着线,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
我宁愿相信这是一场噩梦,那条充满潮湿气息的巷子,墙壁上有油烟与青苔,墙角散落着破碎的酒瓶,光着膀子的少年在来回走动。江超搂着我的肩,“放心,我不会打你。”
我似乎被这一切蛊惑了,心甘情愿地坠入那滚滚的狼烟之中。
那一刻,其实我多么想林尽杉就在我的身旁,一把拉着我往回跑,但是他不在了,当我的心底绝望地呼喊着“尽杉”的时候,他不在了,和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一样。
这条弥漫着颓废和堕落气氛的巷子,我跟着江超越走越深,我胆怯地看着他,他在手上把玩着一把水果刀,好像随时能刺进我的身体里。
“程涵宇,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我表情呆滞地看着四周。我们是朋友吗?当然不是!只是因为我骨子里也有一种渴望释放的血液,它在沸腾、在尖叫、在欢笑、在义无反顾地强迫我把自己与平时的自己隔离开来。
江超带着我走进一间阴暗的房间,这里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慵懒地躺着,手都按在自己的裤子上,目光锁定着小小的电视屏幕,那里正上演着不堪入目的场景。女子低吟的声音让整个空间充满了情欲,江超朝我笑笑,把我安置在一个角落。
我就像丢掉灵魂的躯壳,与众人一样沉迷其中。这是怎样的感觉,身心完全地陷入一种精神世界的泥沼,这一刻,我忘记了林尽杉、方妤茜,忘记了父亲与母亲,自甘堕落地享受着这种氛围。
江超在门口猖狂地笑着,那狰狞的面容一点都没变,他就是希望我这样,与其让我肉体受伤,不如让我的精神世界支离破碎。
江超点了一支烟放在我的嘴边,我猛地吸了一口,感觉肺在一瞬间要爆裂开来,我开始不停地咳嗽,头有些眩晕,眼前的一切都虚幻起来,四周的人都对我露出鄙夷的眼光。我接着吸了第二口、第三口,我的神经开始变得麻木。
江超挑了一根杆递给我,我们走进后面的台球室,在昏暗的灯光下撞击那些彩色的球。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竟然会为此有一些欢快。
这时,一群人拖着一个男生进来,他们把他推倒在地上,江超让我去踢他,所有人都凶狠地斜觑着我,那个在地上的男生也胆怯地看着我。
身边一个男生先过去踢了他一脚,然后另一个男生也踢了,他们一边踢一边笑,我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炸开了。
江超看我迟迟不动,有些生气了,“你不踢,我就叫他来踢你。”
我试着轻轻踢了他一脚,然后又踢了一脚,一脚接一脚。我的怯生、我的恐惧,慢慢变成残忍和暴戾,我的惴惴不安消亡殆尽,我就像一个刽子手一样,麻木不仁。
我已经忘记那一夜是怎么从巷子里出来的,黑暗的天空就像江超阴险毒辣的脸,我突然很想哭,我在心中祈祷那个被踢得浑身是伤的男生能够原谅我。
这个时候,我看见林尽杉在我家门口等着我,他的表情严肃而冷淡,我的心中一阵凄然,我一如往常地唤他,“尽杉,尽杉。”
他依旧面无神色地看着我,良久,问道:“你去哪里了?”
我真担心他从我的脸上读出什么,于是强掩自己内心的恐惧,“我在外面兜了几圈,有些累了。”
林尽杉深深地叹了口气,“方老师刚才打电话问我你去哪里了,我还帮你撒谎说你在我家,我真够担心你的,在你家楼下等了快一个小时了。”
我的眼角湿润了,我给了林尽杉一个深深的拥抱,“尽杉,谢谢你。”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但是方老师也是为了你好,别让大家担心。”我点点头。
入睡前,我希望能忘记今天所遭遇的一切,我要在次日清晨以一种崭新的姿态去面对这个世界。可是,那一夜,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那个充满着雄性腥气的阴暗屋子,还有冷酷残忍的暴力,总在我的脑海里回放。
我抱住被子,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快要陷入到一个万劫不复的地堑里去了。也许我所经历的这一切必将成为我成长中无法抹去的一个墨点,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让它扩大,我需要织一段新的布幔。
之后,我拒绝了所有的诱惑,安心地和林尽杉坐在教室里,复习课程、认真听讲、完成每一门功课,林尽杉和母亲都以为我长大了,想通了,但他们并不知道我是为了逃避那一处黑暗的无底洞。放学后,我与林尽杉一起学习到人去楼空,然后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回家。看着茫茫夜色,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美好,毒瘤一样的江超,我希望他再也不要出现。
尽杉你看,我所以为的青春和你完全不同。你是永远有着自己光辉的开拓者,而我永远为着逃避而生存着。
大千世界,有成千上万的孩子,他们将会走上成千上万种道路,每一种人生,抑或丰富多彩,抑或惨淡颓唐,但他们都将经历长大这一刻,我迫切地想知道,是不是还有其他人跟我一样战战兢兢地捧着灵魂的碎片在这条道路上东躲西藏。我没有目标,所以我恐惧,我多么羡慕你,羡慕你在人生最残酷的环境下拥有一颗坚韧的心。你像夸父一样片刻不停地追赶着,而我走走停停,漫不经心地应付周遭的一切,只能看着你走远了,远到我再也看不见你了。
周末宁静的午后,林尽杉在木桌的那头给我讲解几何最难的题目。或许是太久没有来林尽杉的家中,我已经有些忘记这间居室的摆设,白色的墙早已微微泛黄,上面还有残留的污渍。林尽杉咳嗽了一声,提醒我注意听讲解。
补习的要求是我提出来的,我说:“尽杉,你帮我补习吧,我给你钱。”
林尽杉瞪了我一眼,他说我和他谈钱太伤感情了。我知道他自尊受伤,便问:“那你愿意帮我吗?”林尽杉乐意地点头。
于是周末的补习成了初中尾巴上的一种习惯。
过了一会儿,林尽杉有些口干,便起身去厨房喝水。我转头看他那个白色的书柜,里面放着几本小说,但却有成排的杂志。我打开玻璃门,拿出一本,翻看目录时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名字。
三森。
我的心开始打鼓,于是取下旁边的杂志查看。期数并不连续,唯一的共同点是所有杂志上都有三森的文章。
此时林尽杉推门而入,看着我些许惊讶的表情,他没有说什么。
“尽杉,你不是也很喜欢三森吗,你不是也一直收藏着他的每一篇文章吗,为什么当初……”
“没有为什么。”林尽杉冷冷地回答。
“什么意思?”
“因为,我就是三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