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去之后,母亲看着我匆匆归来,她将饭菜放上桌,突然开口对我说话,“程涵宇……”
或许是太久没有听见她叫我,我略微感觉到她的声音在颤抖。
“呃,怎么……”她说:“妤茜三天没有回家了,你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摇摇头。
片刻,她又开了口,“你真的不知道吗?我以为她会跟你说,这孩子真是的,让你舅舅操尽了心。”说着她的眼眶不觉湿润。
我坐到母亲旁边,“妤茜为什么出走的?”
母亲抬手擦了擦眼角,“你舅舅说,夜晚回来的时候看见她还在伏案写作业,就给她做了点吃的,进去才发现她是在抄杂志上的文章,你舅舅一气之下将那本杂志撕掉了,然后妤茜说那是她最喜欢的作者的文章,就开始和你舅舅闹了起来,两人不欢而散,早上起来便发现妤茜出走了。”
那是少女最为任性和叛逆的年龄,将心中所爱当做神明一样侍奉,不允许任何人侵犯和玷污。妤茜的任性和恣意妄为我早已知晓,我安抚着母亲,告诉她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但母亲还是因此而落了泪,她说一个女孩子夜不归宿又怎能让人安心。
我忘记了与母亲多日以来的隔阂,劝她先吃饭,然后再想办法。母亲只是吃了少许米饭,然后就坐到一边。
我匆匆扒完碗中的饭,说:“我现在出去找找,一旦找到了给你打电话。”
母亲点点头,轻声嘀咕了一句,“希望没事”。
我径直跑到林尽杉的家门口,“笃笃”几声后,林尽杉开了门。我拉起他的手,说:“我妹妹不见了,她是因为你不见的,现在你跟我去把她找回来。”
我混乱得辞不达意,也不知道林尽杉听懂了没,他先是一愣,然后转身进屋套上一件格子衬衣,“我们马上走。”
我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他,他神情严肃,沉默不语。
我看着这个与我一同长大的少年,心里忽然间充满了嫉妒与厌恶,为什么他可以得到众人的关爱与敬佩,然后用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去面对,他好像把一切的苦难和荣耀都看做理所当然,不挣扎也不抗衡,我嫉妒他的韧性,嫉妒他的才华,甚至因为妤茜为他离家出走而感到愤怒。
但是在寻找的路上,我默不作声,而他焦急地询问路人,时而回头安慰一下我。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妤茜到底去了哪里,这虽是一座小城,但是也有我不曾涉足的无数的角落。我愈加混乱起来,无数阴暗的画面在头脑中滋生。林尽杉顿了顿,唤了我一声,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我看见了妤茜。
她穿着极短的牛仔裙,将头发扎成一束,走在一群男生的中间。林尽杉先我一步跑了过去,他先在背后唤她,之后跑上前拉住了她。
对于林尽杉的出现,妤茜深感惊愕。
林尽杉说:“妤茜,家里很担心你,你不应该在这里。”
我站在远处没有靠近,但是我清楚地听见妤茜厉声说:“呵,我与你非亲非故,你凭什么管我!”
身边的男生推开了林尽杉,但他并没有理会,继续说:“你必须跟我走。”说罢伸手去拉她。
妤茜用力挣脱,“我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身边的男生给了林尽杉一拳,妤茜尖叫一声,心疼地看着倒在地上的林尽杉,她转身给了那男生一耳光,然后说:“谁叫你打的!”
我连忙跑过去,扶起林尽杉,“方妤茜,你闹够了没有!”
方妤茜被我的话震动了一下,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不要你们管我,我没闹够,我闹得还不够,凭什么你们认为的就是对的,我做的就是错的!”说罢转身吻了身边另一个男生的脸,所有的男生都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林尽杉推开我的手,走过去,“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妤茜,你能原谅我吗?”妤茜侧过脸,忍不住哭起来。
此时,我上前拉住了妤茜的手,“你跟我回去,你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
妤茜惊恐地看着我,她用力地抗拒着,然后使劲咬了我一口。其实,那一刻我并不是真的要拉妤茜回家,而是要让林尽杉知道,妤茜并不是只会因为他才回归平静,但是事情似乎变得更加糟糕。妤茜甩开我的手,开始向前奔跑,我和林尽杉紧紧地跟在后面。
妤茜穿过马路,来往的车辆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当车辆离开的时候,妤茜已经不见了,于是林尽杉与我决定分头寻找。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夜,白衬衣因为汗水紧贴在身上,空气溽热难熬,在奔跑中似乎整个人都会蒸发掉。我翻过爬山虎栖息的围墙,声嘶力竭地大喊,纵横交错的道路看不清前面的方向,这是一个我从未到过的地方。蝙蝠在头顶吱呀作响地飞过,飞蛾冲着路灯来回扑撞,黑猫从墙头悄悄溜过,前所未有的恐慌席卷而来。
一把匕首突然抵在我的腰间,“小子,身上有钱没有……”我战战兢兢,颤抖着说:“没……没有……”身后有人咧着嘴笑,“不像是穷人,把身上的钱都交出了吧。”
忽然前方也冒出了几个人,看起来与我身后的人是一伙儿的,我知道如果我跑,他们便会堵住我的去路。薄薄的衬衫后便是尖锐的刀子,寒气让我怯弱,就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我听见一个人的声音。
他说:“小球,放了他。”
那个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江超哈哈大笑着从阴暗之中走出来,“真是丢脸啊,被一个初中生挟持,看你刚才狼狈的样子……”
我瞪着江超,“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江超讽刺地笑,“现在变厉害了,不错不错。”
对于我而言,江超即使笑得再温和,也让我觉得是一张狰狞的脸,那种逼人心肺的恐惧令人不寒而栗。
他说,“程涵宇,你根本就是和我一个世界的人,你为什么要用那些所谓的规矩来束缚自己?其实你的骨子里根本就很渴望与我们为伍,如果不是,你又何必多次走到那个路口?你的眼神中流露的分明是羡慕。或许你起初的逃避只是为了让自己沉湎在一个与林尽杉相同的世界里,但是你最终发现,你们是不同的。你的不甘与自控,其实已经变质,那不是追赶,而是一种嫉妒。”
我大叫了一声,“别再说了!”
我不敢再听下去,江超所说的句句属实,他早已经看穿我的心理,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他在报复,报复当初我砸伤他的腿,报复我母亲长期让他在学校出丑。他的报复便是将我的缺点和懦弱暴露无遗,那是带着恨意的揭露。
我激动的模样给了他得逞的快感,他接着说:“程涵宇,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不会被欺负,一种就是林尽杉那样光彩夺目正气凛然的家伙,因为他太优秀,所以不会有太多的人将这样强大的人选作对象;而另一种,就是像我这样。你看你,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永远都是被欺负的对象。你的母亲得罪了太多像我这样的人,所以,你会活得很艰难。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从未正视过自己的路。程涵宇,这是我对你的唯一忠告,以后我不会再说了。”
江超的笑容融入漆黑一片的夜色中,那群人也慢慢消散,徒留我一个人站在路口中央。很多年后我仍然记得这段对话,如果当时我没有孤身一人走到那个路口,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小时候,我觉得孤独是一件羞耻的事情,但是每当我看见林尽杉一个人在路边自娱自乐,我又立刻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林尽杉永远是茕茕孑立在道路的一头,但是我从来看不出他的孤独。他好像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把所有的一切规划得那么好,而我,从出生开始,就被父母认定了要走该走的路,不偏不倚,没有半点空间。
林尽杉是自由的,每当我打开窗户,看见群飞的鸽子,我就会想到他。我起初没有嫉妒也是因为自己还有资本,幼时的我成绩与他相当,而且还有一个完整而和睦的家,比起林尽杉鸡飞狗跳的那个窝,我是幸福的,所以是我可怜他、怜悯他、帮助他、救济他,我在他之上。
然而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变了,他的成绩越来越好,模样愈加俊朗,越来越受女孩子的喜爱,甚至连妤茜也不例外。他的光芒刺眼夺目,让我担心,最重要的是,他就是三森,那个写得一手流利文章深受读者喜爱的少年作家。相比之下,我所有的荣耀瞬间坍塌,我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什么也没有。
当母亲坐在一群老师中间,看到别人的孩子都考上名牌大学,或者出国深造,而自己的孩子仅刚刚高过联招线,差点要塞钱读远大高中,她就无法理解自己曾经的一片苦心到底起了什么作用。
而林尽杉呢,他从不用父母操心,全靠自己便拿下全校第一名,免去三年学费。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是适合读书的,比如他;而有些人是无法安定下来学习的,比如我。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与林尽杉长久以来的惺惺相惜到底是不是友谊,还是仅仅出于习惯。
如今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去帮助他,反而是需要用仰望的姿态来观望他,如果这个社会还有等级,那我无疑是金字塔最底层的一批。
林尽杉在路的尽头看见她。
她神色慌张,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小鹿。她终于停住了奔跑,凝视着林尽杉。长久的僵持与无言,却是方妤茜先打破了沉默,她道:“你何必要管我呢?”
林尽杉摇头,他用他惯有的温和语气不加任何表情地说:“妤茜,我只当你是妹妹,如果你有危险,我肯定会担心,我与涵宇都是你哥哥。”
妤茜耸肩笑了笑,笑颜中夹杂着无法言说的苦涩,她缓缓走到林尽杉面前,突然咬牙发疯一样捶打着林尽杉的胸膛。
“你撒谎,你骗人,你怎么会只当我是妹妹,我们又不是拍电视剧!”
这是妤茜最原始的模样,永远带着孩子气且让人发笑的理由,林尽杉任凭她敲打,片刻,妤茜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慢慢停止了拍打,投入林尽杉的怀里。
“林哥哥,你不是讨厌我对不对,其实你还是喜欢我的。”
林尽杉不语,他僵硬着双手不知所措,这是第一次,一个女生零距离地接触着自己的身体,她的呼吸与发丝的香气,让林尽杉有些紧张,但他没有做出进一步的行动,他依旧是那句话。
“妤茜,我只当你是妹妹,听话,跟我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