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雾海中航行,没有帆。你在月夜下漂泊,没有锚。路从这里消失,夜从这里消失。
——北岛《岛》
钟琪十八岁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开始苍老,这种苍老并不是指面容,而是内心深处的纯真以某种形式默默流走。钟琪常常抚摸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那是母亲临终时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上面雕刻的纹路已经陈旧。
钟琪深深记得从小到大被别人骂没爹养没娘教,上了初中就和同班女生打架,一气之下将书包扔到对方的脸上,用力抓住对方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撞,只因为对方骂了她一句“私生女”。当名字频频出现在中学校门的通报批评上时,母亲终于被请到了学校,那时候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在办公室里泣不成声,几乎昏厥,她跪着恳求学校能够留下钟琪。钟琪扶着母亲,咬牙向老师道歉,那个受伤的女生得意地要她下跪,在两难抉择的情况下,她沉默着选择了屈服。她要考大学,要改变家里的命运,要让母亲的病好起来。
钟琪在半夜醒来,梦中的这些往事一直缠绕在自己身边,她记得那个女生扭曲的脸庞,还有老师们指责的话语。她突然大力地推我,我睁开朦胧的双眼,“怎么了?”
钟琪定定地看着我,“我突然梦见一些以前的事情。小宇,我是私生女,我在一个缺失父爱的家庭里长大,但是,我并不觉得可悲。我喜欢金庸写的杨过,他一出生就是孤儿,更何况他的父亲是一个十恶不赦、认贼作父的卖国贼,可他却依旧正气凛然,最后成了一代大侠。有时候我想我的父亲是不是也是一个坏人,比如毒贩、劳改犯、杀人狂,当然,我更希望我父亲是一个好人,哪怕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不管他是谁,我都想见见我的父亲。”
她抱着我,“真的,我只想见一见他。”
我摸着她顺滑的头发,“笨蛋,你不是找到了吗,他不是坏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钟琪摇头,“当我见到父亲的时候,其实我是怨恨他的,在我们母女最苦的日子,他始终没有出现过。我发现自己既不能大度地去拥抱他,又爱着他,他是我的父亲,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是血浓于水。”
我看着此刻的钟琪,她是怎样的女生呢,她嚣张跋扈的个性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实际上是一个内心像水一样柔弱的女孩。
钟琪下床倒了一杯水,“每当学校那些流言蜚语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都有想死的冲动,我的父亲不能公开我的身份,却依旧不得不对我负责,这段日子真的是我最煎熬的时刻。”
钟琪像是一朵开在水中的鸢尾,兀自展示着一种妖艳残酷的美,让人感到惊艳又痛惜。我说:“钟琪,你为什么不让李院长把你安排到其他学校呢,这样多少可以避嫌。”
钟琪摇头,“如果有时间,我愿意多陪陪他,即使那些人说着难听的话,可我依然不能因此而放弃。我小时候在作文里写,最大的愿望是听爸爸为我念一段报纸的新闻,当时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一些安慰我的话。若是其他小孩,肯定感动得流泪了,但是我没有,我只是拿回我的作文,然后将它撕掉了,因为我的秘密被发现了,我知道老师肯定要在背后议论我,我当时怨恨自己轻易说出自己的愿望,这真是糟糕透了。”
我说:“其实适当的倾诉是可以缓解内心的压力的,但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秘密,因为一旦开口,就触及自己的伤口。”
钟琪的长发散落下来,“我还记得初中运动会参加100米短跑拿了第一名,上台领奖的时候,同台领奖的另外一个女生当场抢过我的奖状撕掉了,她说不能把奖颁给我,因为我太骚了。那时候我立刻给了她一耳光,把她推倒在地上。小宇,其实我从来没有招谁惹谁,但这个世上,就是有人看不惯我,他们总嫌我是私生女,嫌我妈是坏女人,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
钟琪说得很激动,但并没有哭,她只是苦笑,苦涩中带着几分惋惜。
“当所有孩子可以在父亲节的时候为父亲买一个小礼物,我却只能在那天望着远方的天空痴痴地发呆,我记得老师在讲朱自清的《背影》时,告诉我们父爱是深厚而伟大的,可是我却只能幻想。我觉得我爸爸是高大而伟岸的,不像朱自清写的那样迈着蹒跚的步子,可当我看见我爸时,我却发现其实不管他什么样我都无所谓了,因为他是我爸。”
我捋着钟琪的头发,“没有人没有痛苦过,成长的这条路上,人人都要经历别人不能经历的事情,生活就是逼着人长大的,其实我们都不愿意,但是却没有办法。”
钟琪放下手中的杯子,“我知道人做一些事情是因为寂寞而一时冲动,我很担心自己会一直这样,当这些事情成为习惯后,我想去打破它,而你,就是契机。”
我静静地抱着她,两人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我还是抵不住好奇,问道:“那你是怎么找到你爸的呢?”
母亲临终前,将盒子里的手镯交给钟琪,让她带着这个镯子去南京找父亲。钟琪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发呆,这是母亲第一次提及父亲,李乾山。
母亲告诉她,年轻时两人交好,因为一时冲动而有了钟琪,母亲未婚先孕的事如果被周围的人知道,便会成为大家的笑柄。而李家又不承认钟琪这个孙女,外婆也极力反对两家的婚事,并要求母亲打掉孩子。李乾山决定两人一起私奔,但是母亲摇头拒绝,她不想因为自己拖累任何人,李乾山是当地厂长的儿子,将来会有好的工作好的前途,于是她隐藏着这个秘密,带着李乾山年少时送的玉镯子,连夜乘火车离开家乡。她决定将钟琪生下来,哪怕自己辛苦一点儿,肚子里的孩子终究是一条生命,她觉得自己没有权力毁掉她。
钟琪跟着母亲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母亲曾嫁过一个男人,但是最终还是因为不合而分开。
母亲说:“钟琪,你要记得,要想不让别人看不起你,首先,你就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
在学校不断闯祸的那段日子,钟琪常常在深夜听见母亲哭泣,她急躁地趴在窗口抽烟,第一次的时候被烟呛得难受,但是她宁愿自己难受一点,也算是对自己的惩罚。
母亲发现了她抽烟,伸手给了她一耳光,“你一个女孩子,抽什么烟!”
钟琪捂着通红的左脸,不敢直视母亲的双眼,“我让你好好念书,你为什么不学好?我们家哪里有钱够你抽烟,钟琪,你是要气死妈妈吗?”
钟琪抱着母亲,“妈,我错了,你别气……”
母亲抱着钟琪,钟琪吸吸鼻子,“妈,我不想念书了,让我去工作吧,我来养家。”
母亲推开钟琪,“谁要你去工作?你们这代人,除了读书,没有任何出路!”
钟琪的母亲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去世,她搭长途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幻想着自己的父亲,母亲给了她多年来一直隐瞒的地址,当时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成了大学教授,她只是突然很想看看他,哪怕他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乞丐。
钟琪说:“虽然这样烂俗的情节原本应该出现在小说里面,但这就是事实,有时候生活像小说,小说像生活,一点都没错。”
空闲的时候,我开始陪钟琪听李院长的课,我们总是牵着手坐在教室偏僻的角落,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看着台上李院长挥斥方遒的力度,我突然想起了曾经的刘舒康,他也是这样意气风发地讲课,把每一个重点都突出得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