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尽杉与母亲的感情如同一幅洁净的锦缎,那是最为朴素也最为真挚的情感。
我母亲曾经说过,林尽杉的母亲嫁过来不久他父亲就丢了工作,那时候,他父亲常常因为小事暴跳如雷。而他母亲在怀孕之后,依旧早出晚归打理着摊子,他父亲却一蹶不振,在赌馆里混迹年月。妊娠的日子,林尽杉的母亲独自在厕所呕吐,常常因为体力不支差点晕倒,家中自是没有补品可以供给,只好独自担着。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差,但是想到母亲怀有身孕,自是不敢动粗,就常常靠摔东西来发泄,直到家中的餐具所剩无几,他便摔门而出,继续玩乐。他母亲会在闲暇的时候,到隔壁的张婶家听听音乐,她听说,听舒缓的音乐可以帮助胎教。阳光明媚的日子,她会向我母亲借几本小说来读,我母亲生出怜悯之心,便将书架上的大部分书籍借出。她认为,只要此刻将所有的知识咀嚼吞咽,一定可以传达到肚中的胎儿那里。
十月之后,林尽杉在那间杂乱肮脏的小屋子里出生,他的母亲已经没有力气撑到医院,邻居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当医生告知是一名男孩时,林尽杉的父亲正好从外面酗酒而归,他看着刚刚剪断脐带的胎儿,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母亲的头脑中首先出现了一片笼着大雾的森林,其中有一棵傲然挺立的大树,那是杉,她希冀有一天儿子能如同杉树一样参天挺拔。
林尽杉,这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名字。水雾飘渺的丛林深处,星辰可见的湖畔,只有他,这样的意象让母亲觉得生活还有一线希望。
年幼的林尽杉体弱多病,这是他存于子宫时未摄足营养的关系。每逢寒冷的冬季,风疾雪寒,林尽杉常因风寒而一病不起,母亲自是无法依靠丈夫,于是放下手上的活计在家陪伴。林尽杉终年饮药为饭,家中并没有太多的钱为他治病,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她开始怀疑自己将林尽杉带到这个世界上是不是一种罪过,她终日祈祷,希望林尽杉能够早日康复。因为长期未能经营面铺,家中的资金已不够用;而丈夫一旦出门,便会失踪多日,看着林尽杉日日咳嗽,母亲也辗转难眠。
有时母亲哭哭啼啼,父亲便大声辱骂,林尽杉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个昏天暗地的世界,心中突然有了必须活下去的意志。
父母之间感情的罅隙仿佛林尽杉心头的一道刀疤,此刻给予母亲希望的,只有自己健康地活下去。从那时起,林尽杉的身体开始逐渐好转,咳嗽的次数慢慢减少,母亲终于又拾回了生活的希望。
上小学之前,母亲将林尽杉带在身边,将每天所赚的钱花去几元为林尽杉买书,刚开始是简单的儿童书籍,到后来,慢慢过渡到注音版的名著。母亲在面铺忙碌,小尽杉便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阅读。母亲没有足够的金钱让林尽杉从小接触钢琴、绘画或者英语,所以只有不断地用书籍与知识来填补他的童年。在我们还在地上拍纸片的时候,林尽杉已经能够将小学语文课本上所有的诗词背诵一遍。他的眼中终年漂浮着雾气,看不透其中的经纬。林尽杉或许是在与生活的艰苦抗衡,他不甘于自己的现状,更是将母亲的辛劳尽收眼底。
上小学之后,他争取做了班长,因为从小到大的隐忍与坚强,他的眼中容不得一点沙子,他是老师的好帮手,但同学却不大喜欢他。他的能力极强,所有老师交代的事情,他都处理得游刃有余,家长会上,他永远是老师表扬的对象。刻苦认真、努力进取,这是我们小学教室黑板上方的八个大字,每次老师都用这八个字来形容他。虽然如此,但林尽杉的不快乐只有我知道些许,那时候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或许因为感激我的母亲常年帮助他家,他第一次看见我,就笑着对我说,他叫林尽杉。
我深深记得林尽杉母亲每次听见自己的孩子备受表扬时候的神情,那是一种庄重而认真的神情,她将所有的爱倾注在了林尽杉的身上,从不打骂他,因为她这一生太过凄苦,她只希望林尽杉能够勇敢快乐。
林尽杉的房间里贴满了奖状,桌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证书,是整个家唯一干净整洁的地方。母爱是浓厚的,她与林尽杉始终关系亲密,每次抚摸着自己孩子的额头,她都觉得内心温暖无比。
是夜,林尽杉将胸针放在母亲床头,底下压着一张小字条,上书“妈妈生日快乐”几个字。他躲进房间,关灯假寐,听着母亲开门的声响,他暗自微笑。
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房间,开灯,安静了片刻,林尽杉在猜测母亲看见胸针时候的表情。而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看着林尽杉已经入睡的模样扬起嘴角,她将胸针别在胸前,然后轻缓地走进林尽杉的房间在他额头轻轻一吻。或许是长期处于诚惶诚恐、如履薄冰的状态,这枚胸针给了她极大的安慰。林尽杉纹丝不动,心中却早已欣喜若狂。恰是此时,父亲带着剧烈的声响闯进家门,林尽杉不觉微微一怔,母亲走出房间,注视着倚门喝酒的父亲,淡淡说了一句:“你回来啦。”
显然父亲忘记了当日是母亲的生日,走过来就拉住母亲的手,用力地掐着,“给我点钱,我现在身无分文。”母亲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但是手腕被掐得很紧,“我没有……上周我已经将刚挣的钱都交给你了,孩子的书本费还是方老师垫着的,我要尽快还给她。”父亲的气息中混杂着难闻的酒气,“我求你,如果我明天不还钱,人家就要过来砸门了。”母亲回头望着房间的门,“你别嚷,孩子刚睡着不久。我没有钱,家中的钱都被你输光了,今天面铺一共才赚了七十几块,这是我们家所有的家当了!”父亲一偏头看见了母亲胸前的胸针,“这是什么……”他一举夺过来,“你他妈没钱!没钱还买这些东西,说,你身上还有多少钱,全给老子拿出来!”母亲被父亲一把推倒在地,她咬着牙不愿再说,父亲被惹怒了,掴了母亲一耳光,“家里都揭不起锅了,你还有心思打扮自己,又想出去勾搭哪个野男人!”
林尽杉再也忍不住了,他穿着裤衩跳下床,“爸,那是我买给妈的生日礼物!”
他很少叫父亲,从小到大,他心中无数次咒骂着这个男人,这个将他带来世上,却从未承担父亲责任的男子。父亲用尖锐的眼神看着他,他感觉如芒在背,“仔仔,谁给你钱买的?”林尽杉不想开口,他不愿意让母亲知道自己捡垃圾的事情,他怕她伤心。
父亲已经步步逼近了林尽杉,母亲跑过去抱住他,“你们母子俩现在串通起来骗我是吧。说!这钱是哪儿偷的?!”
林尽杉执拗地看着父亲,依旧不肯开口,父亲再也忍不住,挥手想要打他,林尽杉才终于说了,“是我捡垃圾卖的钱,爸,你别打妈了,今天是妈的生日,但是你看她一点也不开心。”
林父倒吸了一口气,他实在没有想到林尽杉会这样回答,他低着头,收回了手,三个人僵持在这浑浊的空气中。父亲没有再说话,将手上那枚已经捏得变形的胸针放回茶几上,然后夺门而出。他没有留下一句祝福,甚至,没有一句道歉。
那个看起来光鲜而美丽的胸针已变得别扭而丑陋,上面闪闪发亮的晶片已经掉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金属壳。这是林尽杉构想了数月可以逗母亲会心一笑的礼物,顷刻之间变成了垃圾废物。
“小杉,你真的去捡垃圾了?”母亲泪水充盈的模样让林尽杉无法再隐瞒,母亲将林尽杉的头埋进怀里,“妈妈让你受委屈了……”林尽杉扶着妈妈的手臂,“妈,我不委屈,只要你开心。”
自那个时候起,林尽杉有了一个坚定的信念,如果不能出人头地,必将愧对母亲。
同是那一夜,父母反复盘问我饮料瓶与啤酒瓶的去处,我撒谎告诉他们学校要捐款给希望工程,我不愿意找父母要钱,才出此下策。父母倒是没有再责怪我,只是告诉我以后不要因为这样的事情浪费。
深夜的时候,我透过窗户看着林尽杉的家,那些年里,我伏案写作业累了,总是喜欢往窗外望,瞧那个身体单薄的少年坐在小板凳上看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