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揉眼睛拼命的搜索,终于在一堆东倒西歪的姓氏中发现唐娅的名字,“唐娅”这两个汉字在粗糙的树干上反射一种老旧的光。
于是我想念起我的中学,但是那短暂的三年时光在我的生命里就像是阳光中最明媚的一段旋律,一晃即逝。
光和影子从水杉树顶如同一场倾盆大雨落下来,唐娅的眼睛突然就变得很明亮,亮晶晶的样子,很漂亮。那棵树下有一座石头做的滑梯,石面很光滑,反射出阳光的明媚和水杉树新鲜的叶子。我和唐娅坐在滑梯顶上,仰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像两个小孩子,托着下巴。
阳光从千千万万的绿叶间流淌下来,树荫里飘溢出清凉芬芳的味道。唐娅眯着眼睛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头看到阳光凝结在她细长的睫毛上闪烁着美丽颜色。
我又拉起唐娅的手,再次用力握了握。
夏季的阳光很娇烈很晃眼,绿色的叶片都冒着白烟,气温却出奇地高,宿舍里不开空调就是活脱脱的蒸笼。我花很长的时间看人才报,上人才招聘网站,打很多公司的电话,精心制作我的简历,然后花很少的时间睡觉和陪唐娅在一起细数离校的倒计时。
每次去参加面试唐娅都会把我倒腾的衣着光鲜人模人样的,还调皮的在我领带、衬衫背后的标牌上留下一牌蚊头小楷:
“宝贝,加油。——唐娅。”
只是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一份可以让我满意也可以让我留在南京的工作。
也是这时我小说已经顺利如期上市了,首印两万册,我拿到样书的时候,触摸着鲜艳却并不让我满意的封面感觉到了北方的夏天也夹在书页的体温里粗重的喘息。以为这本书的面世多少可以改变我的生活现状,却发现在快餐文学泛滥的书市,一本销量平淡无奇的作品只能让我坐在深夜能听见夏虫低吟有蚊子嗡嗡飞翔的阳台,患得患失的点一支红南京,虽然我在书的扉页上轰轰烈烈的写着一排红彤彤的表白,仅以此书献给我最爱的女孩TY。
是的,这就是2006年的夏天,我的大学已经到了最后的尾声,带着穷途末路的悲壮苟延残喘在青春即将散场的罅隙里。
唐娅看见样书的时候远比我激动,脸上一直盛开着白皙而娇艳的笑容,数了5本书要我在书的扉页签上自己的名字说要送给她爸妈和好朋友,我突然发现中性笔夹着我的手中僵硬的那么不听使唤。
“作者亲赠,华丽。二零零六年五月十六日。”我在每本书的扉页都签索然无味的留下了同样的字迹,然而唐娅,她没有感觉到我的低迷,拿着我签上名的样书,横竖看了一遍,不太满意的说:“你怎么不写的好看点?我还一直跟我爸吹牛说你写一手好字呢。”
是啊,从前我的字一个个自信满满飞扬跋扈的跃然纸上,只是现在它们卷缩成一团充满沮丧的蹲在地上仰望着广袤空旷的天空,都说字如其人,肯定是不会错的。
“你怎么出门也不剃剃胡茬?是不是我送你的剃须刀不好使?”
唐娅送我的是宝蓝色飞利浦双刀锋水洗式电动剃须刀,3D立体浮动贴面刀头,剃起胡子的时候不仅会发出细微舒缓韵律的声音,最重要的是舒适宜人,没有剃胡须当然不是因为剃须刀不好用,是我压根就几天没有仔细照过镜子了。
“噢,昨天忙着跟他们在寝室打牌没时间剃,这样不更显得成熟些吗?”
“对,成熟。”说着她跳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把我的头发拨的乱七八糟,吐着舌头对我说:“这样更成熟,像一个饱经沧桑的大作家。”
我旁若无人的抱住唐娅,把头深深的埋在她光滑的脖子里,感觉那里像母亲的怀抱一样能给我温暖。唐娅拍着我的肩膀说:“是不是找工作很辛苦?别再坚持你的自尊了好吗?我知道你是一只骄傲的狮子,但是在你没有找到自己的丛林前,就先去我妈的公司好吗?”
我松开手,冷漠的看着她,“以后别再跟我提这件事了。”
“你就知道你那点无关紧要的自尊,你考虑过我吗?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在那个夏天的傍晚,唐娅的吼声在窒闷的空气里狰狞的扭曲着。
“我是个男人,我必须像个男人那样去奋斗。”
“只是你的大男子主义在作祟,是男人就要面对现实,能屈能伸。”
“唐娅,我爱你,当我必须面临现实的时候,我发现你是一个高贵的公主,我应该让你住在有圆顶的城堡里面,但是我现在,只能给你一间茅草屋。也许我遇见你是个美丽的错误。”
“华丽,其实你并不爱我,你爱的是你自己。”
“唐娅,你应该相信我,相信我能给你幸福,相信我一定能成功。”
“你混蛋,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
食堂门口那排整齐的梧桐树下,很多男生女生摆着地摊卖一些瓶瓶罐罐或者书籍,风一吹,大片大片的叶子从他们的肩膀斜斜的飘过。
“如果永远不毕业就好了。”我鼻子一酸,然后高高昂起头,注视着赤裸裸的天空突然对这个因为食堂饭菜因为寝室环境因为考试太严厉曾经被我们深恶痛绝的校园开始无限留恋起来。
“是啊,如果可以永远年轻就好了。”
“唐娅我爱你。”我对着寂寞的天空小声地说,天边有一片猩红的晚霞。
我拉着唐娅的手走在校园里,广播里传来一首接一首的老歌:
“下面这首《祝你一路顺风》是02级新闻系张同学送给即将离校的零二级新闻系同学们,他想说‘亲爱的兄弟姐妹们,祝你们一路走好。’”
“下面这首周华建的《朋友》是送给7栋211寝室的所有姐妹……’”
接下来听见张学友的《祝福》、朴素的《那些花儿》和《今天我们要走了》、《难舍难分》、《窗外》、《我的未来不是梦》,沉静在一首首老歌里,唐娅扑进我的怀里,我们像所有的即将离开校园的恋人那样流下俗套的眼泪。
“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
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
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
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
不要问不要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偎着烛光让我们静静的度过”
唐娅的眼泪泅湿了我的领口,我们仿佛明天就要分开一样,我知道夏天很快就会结束当秋天到来的时候,这个学校里又会涌进一群来自天南地北的年轻人,他们面带羞涩,如四年前的我们那样稚嫩。
我知道我在11-329寝室进门的第二张床上铺的墙壁上留下的话会被他们其中的一个看到,我知道铁丝网围着的球场上又会有新的学生握着网球拍幸福地流汗,我知道足球场上会有新的学生在那里摔倒,篮球场上会有新的面孔在那里像我曾经那样炫耀着花哨的球技,而学校长满梧桐的林荫道上,将会有其他的人像我和唐娅一样牵着手来回的走在上面。
我也知道,这个校园会很快忘记我们,但是我们注定会用一生去回忆它。
“宝贝,我们不哭。”
我和唐娅站在人工湖畔,头顶飞着大群寂寞的鸽子,她淡绿色的裙子在风里飞得格外寂寞。
我将她零散的头发撩起来,我们泪流满面的接吻,空气里翻涌着泪水咸咸的味道。那些汹涌的眼泪掉下去,迅速被地面蒸发得不留痕迹。
“一个故事两个名字
我和你的时间在奔驰
烟火慢慢的消失
抬抬头记住星星眨眼的样子
每个夜幕的开始
不想停下来的相思
想象你嘴角的微皱的痕迹
我心痛你倔强虚弱的坚持
一个决定两个争执
我和你的爱情在延迟
写好结局的故事
我的眼角常常被眼泪淋湿
每张摊开的信纸
那些回忆多么奢侈
我又想起那些傻气的幼稚
刻在那年毕业照上的固执
在那之后的你
冷却着我勾过的尾指
那时的分离那季的哭泣
我们各自流离各自东西
在那之后的你
离开之后的那夜烟火都消逝
对着照片说长长想念的句子
对着电话说彼此模糊的位置
在那之后的你啊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是否真的永不背弃”
唐娅,很多恋人的故事都到此为止了。他们注定只是一段爱情故事里面的两个名字,爱情像路过的一场盛大的烟火般嘹亮了寂寞的夜空然后转瞬即逝,只能彼此铭记那些在一起走过的日子,那些有星星的夜晚,往后的很多个寂寞的夜晚,他一定会撕心裂肺的想念她,想念她微翘嘴角的笑容,想念她皱着眉头对他发脾气的样子。
但是人间所有的剧本都早已经被上帝写好了结局。
如果能回忆,能想起那段难忘的日子,能记得那些相守在一起的每一件琐碎的事,就太奢侈了,时间的橡皮擦会把所有痛彻心扉的回忆都擦抹的断断续续锈迹斑斑。
那些不懂得珍惜的幼稚,那些留在照片上的彼此,在毕业以后,在各奔东西以后,将没有背弃只有亏欠只有遗憾。
唐娅,我们会怎样?
我想提前翻阅到上帝为我们写好的结局,也许我已经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