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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正常的我 (2)

爸爸第一次带我回老家。我们坐了很长时间的大客车,那时候的客车四面破壁,路况也不好,颠簸让我和妈妈都晕了车。爸爸让弟弟坐在他的大腿上,绷着脸一声不吭。我忽然发现,爸爸离我已经很遥远了。

奶奶已经很老了,但是身体还硬朗,依然一个人下场子里去背稻草,还能帮助大伯种地。我处于好奇的心理,也想帮他们插秧子。奶奶死活不让,她说我是城里的娃娃,手脚都嫩,不能干这粗活。我知道奶奶疼我。每次我到村东头去玩儿,回来时都能看见奶奶站在房檐子下面等我。

“奶奶,我去东边看他们下河塘子捉鱼了。”我总是跑得满头大汗。

“好!好!好!”奶奶欢喜地看着我,像瞅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儿一样。

然后她就会翻她那个被揉得皱皱巴巴,但是洗得发白的小手绢。我就伸了头去看。里面有几毛钱的纸票子。奶奶拿出两毛塞给我:“去买冰棍吃吧!别热坏了。”

那时候,一根冰棍五分钱。这小手绢里的钱是大伯偷偷塞给奶奶的,因为我大妈太抠门。我知道奶奶平时节省,从来不舍得花钱。别看这会儿这么大方地给我掏票子,我敢肯定,她活到这把岁数,一定还没尝过冰棍是啥滋味儿。

我经常看见村里村外的人,还有些大老远从城市里来找奶奶烧香求签的人。奶奶小屋后面的小佛堂,每天香火不断。我很奇怪,为什么那些人烧香不去大庙里,反而来找奶奶的小佛堂。大概是因为奶奶从来不收人家的香火钱吧!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奶奶在我眼里很神秘。有很多带着心事来的人听了奶奶的一番话之后就释怀而去了。虽然我经常听不懂奶奶说的话。

奶奶总是笑呵呵地捏着我的肩膀说:“可惜了,这丫头,本是个男人命的,错投了女儿身。若是个男儿,将来还有江山坐呢!”我听不懂,反正看见爸爸的脸色不好看,我知道,爸爸是不高兴的。

求签问路的人依旧没完没了地来找奶奶,村里人都说,奶奶卜的卦倍儿准。

我的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二伯家的小儿子病了,一直躺了几天,也没见身子减轻。那是我的晓辉哥哥,比我大两岁。前些天,他还带我下水塘摸田螺呢!这几天,他的眼皮闭得紧紧的,看也不看我,我不知道人一生起病来会这么难受,拽着奶奶的袖子,眼圈就红了起来。

夜里我又做梦了。

我在山洼下面的田埂子上走。奇怪,这都半夜三更了,为什么我会一个人在这地方走?我有点害怕,很想叫妈妈,可是四周安静极了,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我开始惶恐不安,没有什么是可以依靠的,我的两只脚在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天上下着小雨,土路开始变得泥泞,脚下打滑,我时不时地往下看,尽量让自己别摔跤。可是当我猛然抬头的时候,发现我的前方不远处有人在走。那人高我一头,支着一把雨伞,走得很快。我叫他:“等我一下!我们一起走吧!搭一下你的伞!”他不回头,也不理我,依然走得很快,轻飘飘的,好像随时会飞走似的。我突然打了个冷战,那个背影太熟悉了。“晓辉哥哥,你别走!等等我!”我开始撒开腿跑着追他,他却越走越快,走到上坡路,一拐弯,我就看不见他了,四周还是那么安静,静得让人受不了。

我惊了一身冷汗,嗖地一下坐了起来。睡在我旁边的妈妈被我惊醒了:“妞!你又怎么了?怎么不睡呢?”

“妈!”我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她,“晓辉哥哥走了!我看见了!晓辉哥哥的魂儿走了!”

“啥?”妈妈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镇定了一下,看看我,“别瞎说!你又做噩梦了。快睡觉吧!天都快亮了,一早我们就要赶车回城了。你不休息好又该晕车了,快睡!”

结果,天还没有大亮,我就听见了哭声,是从后院传来的。二伯家在大伯家后面。

晓辉哥哥死了。

大早上,我就看见奶奶坐在门槛上一声不响地抽旱烟。

我想,奶奶一定也早知道了……

那天早上我们没有搭车回城,爸爸和妈妈帮助二妈在料理晓辉哥哥的后事。大家心情都很沉痛,爸爸喃喃地说:“二哥家的孩子就属晓辉最聪明了,真可惜……这孩子才十一岁……”

二伯在县上做领导,常年不在家。二妈没有文化,只知道拿孩子当喂猪一样养活,只要不饿死就行。所以有时候,孩子生了病,她都不知道带去卫生所看看,只当睡一睡就好了。早几年,我二伯家的大儿子也是发高烧,二妈不懂,就知道让他在院里的长椅上躺着睡。幸亏那会儿我二伯从县里回来办事,一脚踏进门来,看见老大在院里躺着翻了白眼,知道不好,赶紧抱起来就往卫生所跑,结果老大打了急救针,捡回来一条命。但还是落下了后遗症,艳阳天里他睁不开眼睛,像是有“光刺”。

晓辉哥哥的死,成了二伯心里永远的痛。不久,二伯带着二妈和他家大儿子一起搬到县上去住了,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让二妈一个人带孩子了,二伯他不放心。

我跟着爸爸妈妈回了城里的家,爸爸对我的话越来越少。

我九岁这一年,还出了一件事。

学校难得组织我们出门一次,虽然是去烈士陵园扫墓,但是这样的集体活动十分难得,我依然满心欢喜。可是出发的前一天,我却拉肚子脱了水。老师说:“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去了,以后还有机会的。”我不听,这是难得的好时光,怎么能这么轻易地错过,所以我坚持要去。

第二天早晨,我赶到校门口的时候,别的车辆已经出发了,我的班级人员都已经上了车在等我。老师坐在第一个车窗位置上,拉开了窗玻璃叫我:“快点啊!都等你了!”我快乐雀跃,跑向他们。可是当我刚刚踏上第一个车台阶的时候,就闻见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我的胃开始剧烈地收缩疼痛:怎么了?心里有个大大的问号!我猛抬头,看见了和气的司机伯伯,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的眼睛开始瞬间充血膨胀:天哪!我看见了什么?司机伯伯根本没有下半身,肚子以下空空的,血肉模糊地坐在座位垫上,还在露出慈善的面孔对我笑。我急忙转头,看见了我的同学们。天哪!他们怎么了?为什么他们的天灵盖上、眼眶里、鼻孔里、嘴巴里,都有鲜血在不住地往外流……我觉得心脏快要萎缩了,痉挛一样在撕扯,仿佛就要冲出我的胸膛。咚的一声,我重重地栽倒在台阶的红地毯上面,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白茫茫的。“这是哪里?”我木然地出声,看见了我的任课老师,她坐在我的床头:“这是校医院,你昏倒了,我送你过来的。你看看,我都说身体不舒服不要勉强嘛!你这孩子不听话还是要去,这不,还得老师留下来陪你,把咱班的同学们托付给邻居班的孔老师照顾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苍白地凭空抓起了老师的手,死命地抓:“老师,快叫他们停下,不要去了,咱们班坐的那辆车会出车祸的……”我开始歇斯底里地哭喊。

老师惊讶地看着我,摸了摸我的额头:“这孩子怎么了?是不是发烧啊?”她不相信我。

我拼命地甩头,眼泪如泉涌。

为什么没有人肯相信我?

病房的门开了,有个穿白色大褂的姐姐进来:“李丽老师吗?”

“我是!”老师站了起来。

“你的电话,校长打来的。”老师跟着白褂子姐姐出去了。

我发呆似的盯着天花板,我知道:一切都晚了!

两天以后,老师带着我参加我们三(五)班的集体葬礼。她哭得很伤心,我的难过不亚于她,但是奇怪,那天我却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

那位和蔼的司机伯伯也很不幸,他的车头直接被数吨的钢筋撞了进来,驾驶室完全变了形。车子翻到沟下面之后,抢救的人员打不开车门和操作间,只好用工具把车头锯开肢解了,把司机伯伯从里面抬了出来——他的下半身已经被挤得粉碎了,血肉模糊。

背后有石子朝我扔过来,砸在身上很疼。我回头,是林月,我班上的学习委员。这场车祸的唯一幸存者。原来的她,很漂亮,也很骄傲,可是现在——她被惯力甩出了车外,却被断裂的铁皮搓掉了半张脸皮。她的半个头被白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看到了她露在外面的那只燃烧着愤怒的眼睛,她对我有恨意。

“为什么你没事?所有人都那么惨,为什么你那么幸运?为什么幸运的是你?”她哭喊着还要冲过来撕扯我,被她的妈妈抱住了:“宝贝儿,你别哭了,你的伤口不能沁湿了,会容易感染的,快别哭了,妈妈要你……”中年女人哽咽着泣不成声。

我神情麻木地看着,我能体会她的痛苦——她一定很疼。

我的心也疼。可是这一刻我就是哭不出来。

后来,我发现老师看我的眼神很怪异,我的背后总能听见同学们指指点点的议论声。

妈妈也开始疏远我了,好像我真的成了不祥的怪物。

我的心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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