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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论文

林语堂

上篇

近日买到沈启无编《近代散文钞》下卷,连同数月前购得的上卷,一气读完,对于公安竟陵派的文,稍微知其涯略了。此派文人的作品,虽然几乎篇篇读得,甚近西文之Familiar essay(小品文),但是总括起来,不能说有很伟大的成就。其长处是,篇篇有骨气,有神采,言之有物;其短处,是如放足妇人。集中最好莫如张岱之《岱志》、《海志》,但是以此两篇与用白话写的《老残游记》的游大明湖听书及桃花山月下遇虎几段相比,便觉得如放足与天足之别。真正豪放自然,天马行空,如金圣叹之《水浒传》序,可谓绝无仅有。大概以古文做序、跋、游记、题词、素描,只能如此而已。“简练”是中文的特色,也就是中国人的最大束缚。但是这派成就虽有限,却已抓住近代文的命脉,足以启近代散文的源流,而称为近代散文的正宗沈君以是书名为《近代散文钞》,确系高见。因为我们在这集中,于清新可喜的游记外,发现了最丰富、最精彩的文学理论,最能见到文学创作的中心问题。又证之以西方表现派文评,真如异曲同工,不觉惊喜。大凡此派主性灵,就是西方歌德以下近代文学普通立场。性灵派之排斥学古,正也如西方浪漫文学之反对新古典主义。性灵派以个人性灵为立场,也如一切近代文学之个人主义。其中如三袁弟兄之排斥仿古文辞,与胡适之《文学革命》所言,正如出一辙。这真不能不使我们佩服了。

一性灵

西洋近代文学,派别虽多,然自浪漫主义推翻古典文学以来,文人创作立言,自有一共通之点,与前期大不同者,就是文学趋近于抒情的、个人的:各抒己见,不复以古人为绳墨典型。一念一见之微,都是表示个人衷曲,不复言廓大笼统的天经地义。而喜怒哀乐、怨愤悱恻,也无非个人一时之恩感,因此其文词也比较真挚亲切,而文体也随之自由解放,曲尽缠绵,以意役法,不以法役意了。近代文学作品所表的是自己的意,所说的是自己的话,不复为圣人之言,不代天宣教了。所以近代文学之第一先声,便是卢骚的《忏悔录》,所言者是卢骚一己的事,所表的是卢骚一己的意,将床笫之事、衷曲之私,尽情暴露于天下,使古典主义忸怩作态之社会,读来如晴天霹雳,而掀起浪漫文学之大潮流。Ludwing Lewison在最近出版《美国之表现》

(Expression in America一部最好的美国文学史)序言概论近代文学一段说:“Literature, in other wo rds, has become more and more lyrical andsubjective in both origin and appeal.”(换言之,文学之来源与感力,愈来愈是抒情的与主观的)就是说,近代文学由载道而转入言志。袁中郎《雪涛阁集》序说:“古之为诗者,有泛寄之情,无直书之事,而其为文也,有直书之事,无泛寄之情,故诗虚而文实。晋唐以后,为诗者,有赠别,有叙事;为文者,有辩说,有论叙。架空而言,不必有其事与其人,是诗之体已不虚,而文之体已不能实矣。”也一半是指散文转入抒情的意思。所以说性灵派文学,是抓住近代文的命脉,而足以启近代散文的源流。

性灵就是自我。代表此派议论最畅快的,见于袁宗道论文上下二篇。下篇开始便说,则“香者,沉则沉烟,檀则檀气,何也?其性异也。奏乐者,钟不藉鼓响,鼓不假钟音。何也?其器殊也。文章亦然。有一派学问,则酿出一种意见;有一种意见,则创出一般言论。无意见则虚浮,虚浮则雷同矣。故大喜者必绝倒,大哀者必痛号,大怒者必叫吼动地,发上指冠。惟戏场中人,心中本无可喜事,而欲强笑,亦无可哀事,而欲强哭,其势不得不假借模拟耳。今之文士,浮浮泛泛,原不曾的然做一项学问,叩其胸中,亦茫然不曾具一丝意见,徒见古人有立言不朽之说。又见前辈有能诗能文之名,亦欲搦管伸纸,入此行市,连篇累牍,图人称扬。夫以茫昧之胸,而妄意鸿巨之裁,自非行乞左马之侧,募缘残溺,盗窃遗失,安能写满卷帙乎?试将诸公一论,抹去古语成句,几不免于曳白矣!其可愧如此!”这段话,比陈独秀的《革命文学论》更能抓住文学的中心问题而做新文学的南针。

二排古

文章者,个人之性灵之表现。性灵之为物,惟我知之,生我之父母不知,同床之吾妻亦不知。然文学之生命实寄托于此。故言性灵之文人必排古,因为学古不但可不必,实亦不可能。言性灵之文人,亦必排斥格套,因已寻到文学的命脉,意之所之,自成佳境,决不会为格套定律所拘束。所以文学解放论者,必与文章纪律论者冲突,中外皆然。后者在中文称之为笔法、句法、段法,在西洋称之为文章纪律。这就是现代美国哈佛大学白璧德教授的“人文主义”与其反对者争论之焦点。白璧德教授的遗毒,已由哈佛生徒而输入中国。纪律主义,就是反对自我主义,两者冰炭不相容。其实,一七九五年,英人杨氏(Edward Young)

在Conjecture on Original Composition一篇奇文,早已认清文学的命脉系出于个人思感,而非所可勉强仿效他人(It grows, it is not m ad e.)。杨氏说:“我们越不模拟古人,越与古人相似。”(“The less w e copythe ancients, the more w e resemble them.”)所以不肯模拟古人,一则因为无暇;二则,因为古人为文也是凭其性灵而已。袁宗道论文下篇说:

“然其病源,则不在模拟而在无识。若使胸中的有所见,苞塞于中,将墨不暇研,笔不暇挥,兔起鹘落,犹恐或逸,况有闲力暇晷,引用古人词句耶?故学者诚能从学生理,从理生文,虽驱之使模拟,不可得矣。”论文上篇是专骂人学古的:“且文之佳恶,不在地名官名也。司马迁之文,其佳处在叙事如画,议论超越,而近人说,西京以还,封建宫殿,京师郡邑,其名不雅驯,虽子长复出,不能成史,即子长之佳处彼尚未梦见也。而况能肖子长乎?……彼摘古字句入己著作者,是无异缀皮叶于衣袂之中,投毛血于淆核之内也。大抵古人之文,专期于达,而今人之文,专期于不达,以不达学达,是可谓学古者乎?”《雪涛阁集》序也说:“夫古有古之时,今有今之时,袭古人语言之迹,而冒以为古,是处严冬而袭夏之葛者也。”

三金圣叹代答白璧德

中国的白璧德信徒每袭白氏座中语,谓古文之所以足为典型,盖能攫住人类之通性,因攫住通性,故能万古常新;浪漫文学以个人为指归,趋于巧,趋于偏,支流蔓衍,必至一发不可收拾。殊不知文无新旧之分,惟有真伪之别,凡出于个人之真知灼见,亲感至诚,皆可传不朽。因为人类情感,有所同然,诚于己者,自能引动他人。金圣叹尤能解释此理,与西方歌德所言吻合,《答沈匡来书》说:“作诗须说其心之所诚然者,须说其心之所同然者。说心中之所诚然,故能应笔滴泪,说心中之所同然,故能使读我诗者应声滴泪也。……若唐律诗亦只作得中之四句,则何故今日读之犹能应声滴泪乎?”

凡人作文,只怕表情不诚,叙物不忠,能忠则诚,自可使千古读者堕同情之泪。圣叹言“忠”一字甚好。《水浒传序三》说:“格物亦有法,汝应知之。格物之法,以忠恕为门。何为忠?天下因缘生法,故忠不必学而至于忠,天下自然无法不忠。吾既忠,眼亦忠,故吾之见忠。钟忠,耳忠,故闻无不忠。吾既忠,则人亦忠,盗贼亦忠,犬鼠亦忠,盗贼犬鼠无不忠者,所谓恕也。”古人为文,百世以后读之应声滴泪,就是因为耳忠眼忠而物亦忠,吾既忠,人亦忠。于己性灵耳目思感不忠的人,必不能使人亦忠。作者与读者关系,说来无过如此。

四金圣叹之大过

圣叹看来,似西欧文艺复兴时期人物,对于人生万物,每有拍案惊奇之赞叹。观其论诗,谓“诗如何可限字句?诗者人之心头忽然之一声耳,不问妇人孺子,晨早夜半,莫不有之”(《与许青屿书》)。真如已入室升堂知道文章孕育所在了。所谓“吾书至此句,此句以前,已疾变灭”,亦甚佳妙。又观其论唐诗句无雷同,实已窥到创造之心境。与许祈年书的全文甚好,抄录于下:“弟读唐人七言近体,随手间自抄出,多至六百馀章,而其中间乃至并无一句相同。弟因坐而思之,手之所捻者笔,笔之所本醮者墨,墨之所着于纸者,前之人与后之人,大都不出云山花木沙草虫鱼近是也。舍是则更无所假托焉。而今我已一再取而读之,是何前之人与后之人,云山花木沙草虫鱼之犹是,而我读之之人之心头眼底,反更一一有其无方者乎?此岂非一字未构以前,胸中先有浑成之一片,此时无论云山乃至虫鱼,凡所应用,彼皆早已尽在一片浑成之中乎?不然,何同是一云一山一虫一鱼,而入此者不可借彼,在彼者,更不得安此乎?”这简直就是上引的Edward Young的文章孕育论,也就是Croce的艺术单纯论(The unity of a wo rk of art),因为他表彰文人之文是出于文人个性自然之发展,非可仿效他人,亦非他人所可仿效,非能剥夺他人,亦非他人所能剥夺。

但是不知如何,圣叹始终缠绵困倒于章法句法之中,与袁枚及公安诸子等所言文章无法大相刺谬。我于他处曾经指出圣叹之病,现在又绎其言,知道并不冤枉他。我也坐思其故,圣叹实一极有理性之人,有科学头脑,无科学题材,故在文学上运用其理智,发明章法句法及为唐诗分解,这些尝试,都含有Hegel穷探逻辑的意味。答韩贯华书中说:“弟比来……止是闲分唐人律诗前后二解,自言乐耳。……弟因寻常见世间会说话人,先必有话头,既必有话尾。话头者,谓适开口,渠则必然如此说起,盖如此说起,便是说话,不如此说起,便都不是说话也。话尾者,既已说过正话,便已亟自转口云。……今弟所分唐律诗之前后二解,正是会说话人之话头话尾也。”他虽然知道不可限诗字句,但他所感到趣味的,是这些语言逻辑上的承转的问题。

何以说不冤枉他?试读以下《水浒传序三》之论《史记》《庄生》与《水浒》之文。“吾旧闻有人言《庄生》之文放浪,《史记》之文雄奇,始亦以之为然,至是忽然其笑。古今之人,以瞽语瞽,真可谓一无所知,徒令小儿肠痛耳。”读者至此觉得甚妙,以为圣叹将揭穿宇宙文章寄托性灵之大秘奥。又说下去:“夫《庄生》之文何尝放浪,《史记》之文何尝雄奇,彼殆不知庄生之所云,而徒见其忽言化鱼,忽言解牛,寻之不得其端,则以为放浪;徒见《史记》所记皆刘项争斗之事,其他又不出于代人报仇,捐金重义为多,则以为雄奇也。”读者又谓将见《史记》《庄生》

行文之秘奥,而“得其端”了。及读接句下文,听圣叹发挥行文之“端”,乃大失望。接句下文是:“若诚以吾读《水浒》之法读之,正可谓《庄生》之文精严,《史记》之文亦精严……何谓之精严?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部有部法。”呜呼,子长庄生岂知字法句法章法之为何物乎?呜呼,吾虽不欲使圣叹下第,其可得欤?

《庄生》,文之最放者,取其最放,而诬以精严,裹其女足,授以尖鞋,使天下之士赖句法章法裹足尖鞋以效庄生,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乎?

下篇

数月前读沈启无编的《近代散文钞》二卷,得其中极多精彩的文学理论,爰著“论文”篇,略阐性灵派的立论;意犹未尽,乃续作下篇。

性灵二字,不仅为近代散文之命脉,抑且足矫目前文人空疏浮泛雷同木陋之弊。吾知此二字将启现代散文之绪,得之则生,不得则死。盖现代散文之技巧,专在冶议论情感于一炉,而成个人的笔调。此议论情感,非自修辞章法学来,乃由解脱性灵参悟道理学来。桎梏性灵之修辞章法,钝根学之,将成哑巴,慧人学之,亦等钝根。盖其所言在肤革,不在骨子,在容貌,不在神髓。学者终日咿唔摹仿,写作出来,何尝有一分真意见真情感流露出来?无意见无情感则千篇一律,枯燥乏味,读之昏昏欲睡,文字任何优美,名词任何新鲜,皆死文学也。性灵之启发,乃文人根器所在,关系至巨,故不惮辞费,再为下篇,以明文章之孕育取材及写作,确不能逃出性灵论范围也。吾知士大夫将不直吾言,然吾说我心中要说的话,士大夫不论不足畏也。士大夫岂懂得性灵为何物乎?袁中郎叙陈正甫《会心集》曰:“……迨夫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此种不知趣之士大夫何足论文?知趣是学文之始。不相信士大夫,是学问始。

一性灵之摧残与文学之枯干

有意见始有学问,有学问始有文章,学文必先自解脱性灵参悟道理始。古文盛行时,文字成一问题,故修炼辞藻,可虚糜半世工夫。今则皆用质直文字,文章即说话,能说话便能做文章。巧话有巧文,陋话有陋文。故今文人所苦者,无话可说而已。无话可说,乃无病呻吟,萎靡纤弱,甚有盈篇累牍,读完仍不见说一句真知灼见的话。尝推其故:塾师教作文,不教说心中要说的话,心中不可不说的话,只教说得体的话,是摧残性灵之第一步。将来小学生成士大夫、委员、秘书,起草宣言,满篇皆得体文章,乃此种作文教学为厉之阶也。及至士大夫发宣言,作演讲,洋洋洒洒,无一句老实话,恬不知耻,报纸强迫刊载,学生引为楷模。于是朝野以应酬文章相欺相诓,是摧残性灵之第二步。然发宣言作演讲,犹系应酬文章,非文学也。宣誓必念总理,自述必言追随,犹可说也。若文学而说得体之话,违心之论,则何足以传?宣言演讲之刊载,非人好刊载也,强迫人刊载也,非人好读也,畏而疑之,不得不读也。若文学作品,汝有何官方势力迫人刊载,汝死后有何权力,迫人传诵乎?是汝下台而汝文与汝共下台,汝死而汝文与汝共死。

文章何由而来,因人要说话也。然世上究有几许文章,那里有这许多话?是问也,即未知文学之命脉寄托于性灵,人称三才,与天地并列;

天地造物,仪态万方。岂独人之性灵思感反千篇一律而不能变化乎?读生物学者知花瓣花萼之变出无穷,清新都丽,愈演愈奇,岂独人之性灵,处于万象之间,云霞呈幻,花鸟争妍,人情事理,变态万千,独无一句自我心中发出之话可说乎?风雨之夕,月明之夜,岂能无所感触,有感触便有话有文章。惜世人为塾师所误,文法所缚,不敢冲口而出,畅所欲言而已。拿起笔来,满脸道学,忸怩作丑态,是以不能文也。吾心所感所憎所嗔所喜所奇所叹何日何处无之。第因世人失性灵之旨,凡有写作,皆不从心,遂致天下文章虽多由衷之言甚少,此文学界之所以空疏也。试取今日洋洋洒洒之社论,究有几句话非说不可,究有几个文人有话要向我说,便知此中之空乏。人称三才之一,而枯干至此,不及花鸟,岂非大奇?

二性灵无涯

性灵派文学,主“真”字。发抒性灵,斯得其真,得其真,斯如源泉滚滚,不舍昼夜,莫能遏之。国事之大,喜怒之微,皆可著之纸墨,句句真切,句句可诵。不故作奇语,而语无不奇;不求其必传,而不得不传。盖“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决不与众言伍”(《谭友夏诗归序》)不与众言伍,斯不得不传。袁中郎曰:“夫天下之物,孤行必不可无。必不可无,虽欲废焉而不能。雷同则可以不有,可以不有,则虽欲存焉而不能。故吾谓今之诗文不传矣。其万一传者,或今闾阎妇人孺子所唱擘破玉打草竿之类,犹是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故多真声,不效颦于汉魏,不学步于盛唐,任性而发,尚能通于人之喜怒哀乐嗜好情欲,是可喜也。”(小修诗叙)学文无他,放其真而已。人能发真声,则其穷奇变化,亦如花鸟之色泽,云霞之变态,层出无穷,至死而后已。小修《中郎先生全集序》曰:“至于今天下之慧人才士,始知心灵无涯,搜之愈出,相与各呈其奇而互穷其变,然后人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于楮墨之间,即方圆黑白相反,纯疵错出,而皆各有所长以垂不朽。”知心灵无涯,则知文学创作亦无涯。今日中国几万个作者,人人意见雷同,议论皆合圣道,诚为咄咄怪事。

三文章孕育

文章有卓大坚实者,有萎靡纤弱者,非关文字修词笔法也。卓大坚实,非一朝一夕可致,必经长期孕育。世事既通,道理既澈,见解愈深,则愈卓大坚实。性灵未加培养,事理不求甚解,人云亦云,及既舒纸濡墨,然后苦索饥肠以应付之,斯流为萎靡纤弱。编《论语》时收到稿件,每读几行,即知此人腹中无物,特以游戏笔墨作荒唐文字而已。提倡幽默,亦非一朝一夕可致,非敢望马上成功也,所刊载亦有萎靡纤弱文字,而中仅有一二句可喜者,此一时不能免之现象也。故提倡幽默,必先提倡解脱性灵,盖欲由性灵之解脱,由道理之参透,而求得幽默也。今人言思想自由,儒道释传统皆已打倒,而思想之不自由如故也。思想真自由,则不苟同,不苟同国中岂能无幽默家乎?思想真自由,文章必放异彩,放异彩,又岂能无幽默矣?

吾尝谓文人作文,如妇人育子,必先受精,怀胎十月,至肚中剧痛,忍无可忍,然后出之。多读有骨气文章有独见议论,是受精也。既受精矣,见月有感,或见怪有感,思想胚胎矣。乃出吾性灵以授之,出吾血液以育之,务使此儿之面目,为吾之面目。中途做官,名利缠心,则胎死。

时机未熟擅自写作,是泻痢腹痛误为分娩,投药打胎,胎亦死。多阅书籍,沉思好学,是胎教。及时动奇思妙想,胎活矣,大矣,腹内物动矣,母必窃喜。至有许多话,必欲进发而后快,是创造之时期到矣。发表之后,又自诵自喜,如母牛舐犊,故文章自己的好。

四会心之顷

一人思想既已成熟,斯可为文。然一人一日中之思想万千,其中有可作文者,有不可作文者,何以别之?曰,在会心二字。凡可引起会心之趣者,则可为作文材料,反是则决不可。凡人触景生情,每欲寄言,书之纸上,以达吾此刻心中之一感触,而觉湛然有味,是为会心之顷。他人读之,有同此感,亦觉湛然之味,亦系会心之顷。此种文章最为上乘,明末小品多如此。周作人先生小品之成功,即得力于明末小品,亦即得力于会心之趣也。其话冲口而出,貌似平凡,实则充满人生甘苦味。

会心之语,一平常语耳,然其魔力甚大。似俚俗而实深长,似平凡而实闲适,似索然而实冲淡。施耐庵所谓“所发之言,不求惊人,人亦不惊,未尝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际,世人多忙,未尝闻也”(《水浒传序》)。

会心之顷,时时有之,施耐庵曰:“盖薄暮篱落之下,五更被卧之中,垂首捻带,睇目观物之际,皆有所遇。”金圣叹曰:“诗者,人之心头忽然之一声耳,不问妇人孺子,晨朝夜半,莫不有之。”(《与许青屿书》)此语与上引袁中郎“妇人孺子真声”说正合。文人放弃此心声,剽窃他人烂语,遂感觉无话可说,其愚孰甚?

陶靖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何等平常语,亦是何等佳句。李太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亦是何等平常话,亦是何等佳句。

吾人阅此景此情,何日无之,惜不敢见真。见真则俯仰之际,皆好文章,信心而出,皆东篱语也。

文章至此,乃一以性灵为主,不为格套所拘,不为章法所役。谭友夏《诗归序》曰:“法不前定,以笔所至为法。趣不强括,以诣所安为趣。词不准古,以情所迫为词。”是谓天地间之至文。

193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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