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广陵王荆，自奉诏还国后，仍然怀着异图，（应第二十四回。）暗中引入术士，屡与谋议，且日望西羌有变，可借防边为名，称兵构乱。事为明帝所闻，特将他徙封荆地。荆越加患恨，至年已三十，复召相工入语道：“我貌类先帝，先帝三十得天下，我今亦三十岁，可起兵否？”相工支吾对付，一经趋出，便向地方官报明。地方官当即奏闻，朝廷遣使责问，荆因逆谋发觉，不免惊惶，自系狱中。明帝尚不忍加罪，仍令衣租食税，惟不得管属臣吏，另命国相中尉，代理国事，慎加约束。荆犹不肯改过，潜令巫祝祈祷，为镶解计。国相中尉只恐自己坐罪，详报上去，廷臣即勒他诅咒，立请加诛。诏尚未下，荆已自杀，（胆小如此，何必王谋？）明帝因荆为同母弟，格外怜恕，仍赐溢为思王。
嗣且封荆子元寿为广陵侯，食荆故国六县，又封元寿弟三人为乡侯。荆死逾年，东平王苍入朝，（时在水平十一年。）寓居月余，辞行归国。明帝送至都门，方才与别。及还宫后，复怀思不置，特亲书诏命，遣使资给东平太傅，诏曰：
辞别之后，独坐不乐，因就车归，伏轼而吟，澹望水怀，买劳我心。
诵及《采获》，以增叹息。（《采获》见《诗经》，系天子答诸侯诗。）日者问末平王：处家何等最乐？王百：为善最乐。其盲甚大，启予多炙。今送列侯印十九枚，诸王子年五岁以上能趋拜者，皆令带之，王其毋辞。
原来光武帝十一子，惟临淮公衡，未及王封，已经荡逝，尚有兄弟十人，除明帝得嗣统外，要算东海王强，及东平王苍，最为循良。强逾壮即段，事见前文；苍却持躬勤慎，议政周详，比东海王更有才智，所以保全名位，备荷光荣。独楚王英为许美人所生，许氏无宠，故英虽得沐王封，国最贫小。明帝嗣昨，系念亲亲，却也屡给赏赐，并封英舅子许昌为龙舒侯。偏英心怀非望，居然有觊觎神器的隐情，前次访求佛法，并不是有心清净，实欲仗那佛氏灵光，呵护己身。嗣是私刻图印，妄造灵符。到了永平十三年间，忽有男子燕广，诣阀告变，弹劫楚王英，说他与渔阳人王平、颜忠等，造作图书，谋为不轨等语。
明帝得书，发交有司复查。有司派员查明，当即复奏上去。略称楚王英招集奸猾，捏造图俄，擅置诸侯王公将军二千石，大逆不道，应处死刑。明帝但夺英王爵，徙英至丹阳径县，尚赐汤沐邑五百户；又遣大鸿胪持节护送，使乐人奴婶妓士鼓吹随行。英仍得驾坐轴拼，带领卫士，如有游败等情，准卫兵持弓挟矢，纵令自娱。子女既受封侯主，悉循旧章，楚太后许氏，不必交还玺缓，仍然留居楚宫。时司徒范迁已段，调太尉虞延为司徒，复起赵熹行太尉事。
楚王谋泄，先有人告知虞延。延因藩戚至亲，未便举发，延握了好几日，即由燕广上告，惹动帝怒，且闻虞延搁住不奏，传诏切责，延惧罪自尽。（又枉死了一个。）楚王英至丹阳，得知延不为奏明，尚且遭谴，自己恐再樱奇祸，索性也自杀了事。事闻阙下，有诏用侯礼葬祭，赙赠如仪，封燕广为折奸侯。
一面且穷治楚狱，历久不解，自京师亲戚，及郡国吏士，辗转牵连，嫌重处死，嫌轻滴徙，差不多有千人；尚有数千人被系，淹滞狱中。（何必兴此大狱？）先是光武帝舅樊宏，曾受封寿张侯，（光武帝母为樊重女，见前文。）宏子像承袭父爵，累世行善，戒满守谦。明帝因东平王苍，亲而且贤，特将寿张县移益东平，改封倏为燕侯。像弟鳍尝求楚王英女为子妇，倏从旁劝阻道：“前在建武年间，我家并受荣宠，一门五侯，（樊宏兄弟，并得封侯。）当时只教一语进谏，便是子得尚主，女得配王，不过天道忌盈，贵宠太过，适足招灾，所以可为不为。今我家已不如前，怎得再联姻帝族？且尔只有一子，为何弃诸楚国呢？”
鲔不愿从谏，竟为子赏娶得英女。及楚狱一起，倏已早逝，明帝曾闻像前言，且追怀旧德，令倏诸子俱得免坐。英尝私录天下名士，编成簿籍，内有吴郡太守尹兴姓名，是簿被有司取入，按名逮系，不但将尹兴拘入狱中，甚且连椽史五百余人，俱执诣廷尉，严刑拷讯。诸吏不胜痛楚，多半致死，惟门下椽陆续，主簿梁宏，功曹驷勋，备受五毒，害得肌肤溃烂，奄奄一息，终无异词。续母自吴中至锥阳，烹羹馈续。续虽经毒刑，却是辞色慷慨，未尝改容，及狱吏替续母进食，续不禁下泪，饮泣有声。狱吏诧问原因，续且泣且语道：“母来不得相见，怎得不悲？”狱吏本未与续说明，又怪他何由得知？还要细间，续答说道：“这羹为我母所调，故知我母必来。我母平日截肉，未尝不方，断葱以寸为度，今见羹中如是，定由我母到此，亲调无疑。”说至此。更涕泪不止。
〔孝思可弃。）狱吏乃转达有司，有司具状奏闻，明帝也不觉动怜，才将尹兴等一并释放，使归原籍，禁锢终身。（虽得不死，痛苦已吃得够了。）颜忠、王平，连坐楚狱，情罪最重，自知不能幸生，索性信口扳诬，竟将营乡侯耿阜、朗陵侯减信、护泽侯邓鲤、曲成侯刘建等，一古脑儿牵引进去。
四侯到庭对薄，俱云与颜忠、王平，素未会晤，何曾与谋？问官不敢代为表白，还想将他们诬坐。侍御史寒朗，亦尝与问，独以为四侯蒙冤，使他们退处别室，再提平、忠二人出讯，叫他们说明四侯年貌。二人满口荒唐，无一适符，朗遂入圈复陈，力为四侯辨诬。明帝作色道：“汝言四侯无罪，平、忠何故扳引？”
朗亦正容答道：“平、忠两人，自知犯法不赦，所以妄言牵引，还想死中求生！”
明帝又问道：“汝既知此，何不早奏？”（越问越呆。）朗答说道：“臣虽察知四人冤情，但恐海内再有人告评，故未敢遮行奏陈。”明帝不禁怒骂道：“汝敢首持两端么？”（竟是使气。）说着，即回顾左右道：“快将他提出去！”左右不敢怠慢，便牵朗欲出。朗又说道：“愿伸一言而死，小臣不敢欺君，无非欲为国持正罢了！”明帝道：“他人有否与汝同情？”朗答言无有。明帝复问道：“汝何故不与三府共商？”（三府，即三公府。）朗申说道：“臣自知罪当族灭，不敢多去累人。”
明帝间他何故族灭？朗复说道：“臣奉诏与讯罪犯，将及一年，既不能穷极奸状，乃反为罪人讼冤，料必将触怒陛下，祸且族灭，但臣终不敢不言，尚望陛下鉴臣愚诚，翻然觉悟！臣见决狱诸人，统说是妖恶不道，臣民共愤，与其失出，宁可失入，免得后有负言，因此间一连十，间十连百。就是公卿朝会，陛下间及得失，亦无非长跪座前，上言旧制大逆，应该惩及九族，今蒙陛下大恩，止及一身，天下幸甚。及退朝归舍，口虽不言，却是仰屋叹息，暗暗呼冤，惟无人敢为直陈。臣自知死罪，理在必伸，死亦无恨了。”明帝意乃少解，谕令退去。
过了两日，车驾亲幸摊阳，按录囚徒，得理出千余人。时适天早，俄而大雨，明帝亦为动容，起驾还宫。夜间尚恐楚狱有冤，仿徨不寐，起坐多时，马皇后问明情由，亦劝明帝从宽发落，于是多半赦免。唯颜忠、王平，不得邀赦，竟在狱中自尽。侍御史寒朗，自悔监狱不严，就系廷尉，明帝不欲穷治，只将朗免去官职，释归薛县故乡。
任城令袁安，播为楚郡太守。在任时，不入官府，先理楚狱，查得情迹可矜，即具奏请赦。府承椽吏，并叩头力争，谓纵容奸党，应与同罪，断不宜率尔上陈。安奋然道：“如有不合，太守愿一身当罪，决不累及尔曹！”（也是一条硬汉。）到了复谕下来，果皆许可，得全活四百余家。明帝且下诏大赦，凡谋反大逆，及诸不应有诸囚犯，尽令免死，许得改过自新。一面敬教劝学，尚德礼贤，凡皇太子及王侯公卿子弟，莫不受经。又为外戚樊氏、郭氏、阴氏、马氏诸子立学南宫，号为四姓小侯，特置五经师，讲授经义。他如期门羽林诸吏士，亦令通孝经章句。此风一行，人皆向学，连匈奴亦遣子肄业，愿冰陶熔。
义士如范式、李善等，俱由公府辟举，破格录用。
式字巨卿，山阳人氏，少游太学，与汝南人张肋为友，肋字元伯，游罢并告归乡里。式与语道：“二年后拟过拜尊亲。”肋当然许诺。光阴易过，倏忽两年，肋在家察母，请具撰候式，母疑问道：“两年阔别，千里结言，难道果能践约么？”肋答说道：“巨卿信士，必不误期。”母乃为备酒餐，届期果至，升堂拜饮，尽欢乃去。已而助疾不起，同郡人邪君章、殷子征，日往省视，肋叹息道：“可惜不得见我死友！”子征听了，却忍耐不住，便问肋道：“我与君章，尽心视疾，也可算是死友了，今尚欲再求何人？”肋呜咽道：“君等情谊，并非不厚，但只可算为生友，不得称为死友；若山阳范巨卿，方可为死友哩！”郅、殷两人，未曾见过范式，并觉得似信非信。越数日，肋竟告终，时式已为郡功曹，梦见肋玄冠垂缨，曳履前呼道：“巨卿！某日我死，某日当葬，君若不忘，能来会葬否？”式方欲答言，忽然惊觉，竟至泣下。翌日具告太守，乞假往会，太守不忍拂意，许令前往。式即素车白马，驰诣汝南。助家已经发丧枢至扩旁，重量逾恒，不肯进穴，助母抚棺泣语道：“元伯莫非另有他望么？”乃暂命停枢。
移时见有单车前来，相距尚远，助母即指语道：“这定是范巨卿！”及素车已近，果然不谬。式至枢前，且拜且祝道：“行矣元伯！死生路异，永从此辞。”（享享十二字，已令人不忍卒读。）众闻式言，并皆泣下。式即执纬引枢，枢已改重为轻，当即入穴。式又留宿扩间，替他监工，待至墓成，并为栽树，然后辞去。（如此方不愧死友。）后来式又诣锥阳，至太学中肄业，同学甚众，往往不及相识。有长沙人陈平子，与式未通替欺，却已知式为义士。一夕催疾，服药无效，逐日加剧，势且垂危，妻子含泪侍侧，平子戴歇与语道：“我闻山阳范巨卿，信义绝伦，可以托死。我段后，可将棺木异置巨卿户前，必能为我护送归里，汝切勿忘！”言毕再强起作书，略说旅京得病，不幸短命，自念妻弱儿幼，未能携捺归籍，素仰义士大名，用敢冒昧陈请，求为设法，倘得返葬首丘，存段均感云云。书既写就，嘱妻使人送与范式，掷笔即逝。妻子依嘱办理。式方出门，未遇使人，至事毕归寓，见门前遗置棺木，已觉惊异，及入门省视案上，拾得平子遗书，展阅一周，竟至平子寓所，替他妻子安排。令得引枢回家，且亲送至临湘，距长沙止四五里，乃将平子原书取出，委诸枢上，哭别而去。平子尚有弟兄，闻知此事，亟往追寻，那范式已早至京师，不及相见了。（此事比前事尤难。）长沙官吏，也有所闻，因乘椽属上计时，（汉制郡国州县，每岁应入呈计薄，故称上计。）表奏范式行状，三公争欲罗致，驰书征召，式尚不肯起；嗣经州吏举为茂才，方才诣胭受官，累迁至荆州刺史。
式既到任，行巡至新野县，县吏当然相迎。前有导骑一人，枢楼前来，式似曾相识，就近审视，确是同学友孔禽，便把臂与语道：“汝莫非孔仲山么？”
仲山系篙表字，高南阳人，家贫亲老，特隐姓埋名，为新野县佣卒，至此不便再讳，只好直认。式复叹息道：“尔我尝曳据入都，同游太学，我蒙国厚恩，位至牧伯，尔乃怀道隐身，下济卒伍，岂不可惜？”禽笑答道：“侯威长守贱业，（侯底，系战国时魏人，年七十，为大梁门卒，信陵君闻名，往聘，底不肯起。）晨门自愿抱关，（见《论语》。）孔子欲居九夷，士不得志，贫贱乃是本分，何足叹息呢？”
（也是一个志士。）式救县吏派人代禽，禽以为受佣未毕，不肯退去。及式还官舍，当即上登荐腆，未几即由公府辟召。禽就征赴都，途次投宿下亭，有数盗前往窃马，闻知为青所乘，互相责让道：“孔仲山乃南阳善士，怎可盗他坐骑呢？”（盗亦有道。）遂将马送还，当面谢罪。后来式迁庐江太守，高亦官至南海太守，并有循声。可见得义士所为，穷达不移，正自有一番德业哩！
就是李善亦南阳人氏，从前本为李元家奴。建武中南阳患疫，元家相继病段，惟孤儿续才生数旬，家资却有千万，诸奴脾互相计议，欲将婴儿杀死，分吞财产。善独力难支，潜负续逃隐瑕丘，亲自哺养，乳竟流汁，得饲孤儿，历尽许多艰苦，方得将续逐渐养成。续稍有知识，即奉善若严父，有事辄长跪请白，然后敢行。间里都为感化，相率修义。及续年十岁，善攀续归里，诉诸守令，守令乃捕系诸奴蟀，一鞠即服，分别诛戮，仍将旧业归续收管，嗣是善义声远闻。时钟离意方为瑕丘令，上书荐善，有诏令善及续并为太子舍人，公府复引善入幕，委治烦剧，事无不理，因再迁至日南太守。善从京师赴任，道出南阳，过李元墓，预脱朝服，持锄刘草，亲治鼎姐，供诸墓前，跪拜垂涕道：
“君夫人！善在此！’及祭毕后，尚留居墓下，徘徊数日，然后辞去。既至日南，惠爱及民，怀来异俗。再调为九江太守，途中遇病，仓碎寿终。续为善持服，如丧考批，后来亦官终河间相，以德报德，两贻令名，岂不是行善有福么？
（唤醒世人。）独叶令王乔，具有幻术。每月朔望，尝自县诣阅入朝，独不见有车骑相随，朝臣并惊为异事，明帝亦为动疑，密令太史伺乔踪迹。太史复称乔将至时，辄有双尧从东南飞来，于是静待凫至，举网抛尧，变做一鸟。诏令尚方（官名。）验视，乃是前时赐给尚书官属，周尚如新。尤奇怪的是当乔入朝，叶县门下鼓自能发声，响彻京师。后来空中有一玉棺，徐降至叶县大庭，吏人用力推移，终不能动。乔恍然曰：“想是天帝召我呢！”乃沐浴衣服，僵卧棺中。俄而属吏就视，已无声息，越日才为盖棺，异葬城东，土自成坟。是夕县中牛皆流汗喘乏，好似负重过甚，疲惫不堪，百姓益以为神，替他立庙，号叶君祠。吏民祈祷，无不应验，若有违犯，立致祸殃。或说他即仙人王子乔，（即周灵王太子晋，相传为吹笙侯岭，跨鹤升天。）是真是假，小子亦无从证实，但究不如范式、李善等入，可为世法呢！小子有诗咏道：
淑世应当先淑身，子臣弟友本同伦，试看又士临民日，不借仙转化自神。
还有高尚不仕的志士，也有数人，待至下回再表。
广陵王荆，与楚王英罪案相同，而楚狱独连坐数千人，岂楚事更甚于荆事耶？荆有三十举兵之百，见诸史传，谅必非后人虚诬。英则私造图书，而镌刻之为何又，未尝详载，是荆之罪证已明，而英之罪证，尚有可疑。英死而案已可了炙，乃辗转牵引，连累无穷，至寒朗拼生力辩，方得少回君意，何明帝之嫉视楚狱若此？意者其以英为许氏所出，不若荆之为同母弟软？然以同母异母之嫌，意力轻重，明帝亦未免不明炙。若范式、李善，信义可风，为古今所罕有，类叙以风后世，着书人固自有苦心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