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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那年冬季,父亲突然病倒了。虽然父亲已经将近六十的人了,可在我心里,父亲一直是那样的高大和坚强,他一直是我家的精神支柱和依靠,一棵参天耸立的大树,永远葱茏。我们想到的多是如何得到父亲的宠爱和帮助,却从没有想到父亲的需要和苍老。父亲病得很重,别说走路了,就连大小便都很困难。父亲像一支干枯的稻草,在摘去沉甸甸的稻穗后,憔悴地躺着。家中仅我和母亲两人,两个姐姐都已出嫁了。这样一来,照顾父亲的重担我自然而然地承担下来。原本我以为仅仅是帮帮父亲喂饭、掖掖被子而已,相信父亲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没想到,父亲一病就是一个多月。严重的痢疾使得父亲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整天都是打点滴,一天都掉上三四瓶。母亲忧虑着,整日祈祷。

有天夜里,我被父亲揪心的咳嗽惊醒了,不停地辗转反侧。我轻声问父亲,有事吗?父亲有点不好意思,仿佛又在思考什么?脸色有点通红。一旁的母亲看明白了,说他想叫你抱他去卫生间。我一愣,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直是我的怀抱和港湾,风雨都是我向往的巢。我生平第一次抱着父亲,我生平第一次颤颤抖抖地抱起父亲,我生平第一次抱起骨瘦如柴的父亲啊,我原以为父亲在我心里是巍然的山,每想到他竟然如一棵移动的庄稼。我把父亲慢慢地扶做起来,穿好衣服,然后从他的背后伸出手来,一手抱腰,一手拢腿,轻松而沉重地抱着父亲去了卫生间。父亲像孩子一样,顺从地接受我的安排,努力地配合每一个动作,目光温和地打量着我。那一刻父亲的目光我至今才读懂了。我知道,那是父亲第一次感受到反哺的深情,我也读懂了日落西山的父亲的光景,更明白曾经父亲是我们的大树,如今,我们该是父亲的拐杖了。他的春天他的秋天是我们幸福的时光,同样他的白雪的冬天啊,需要我们用心的温暖去融化。

父亲的病好以后,我多次要求他来城里和我们一起过。他不肯,生就黄土的,怎能离开得了?在那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心荒得难受,哪如咱农村,到处是泥疙瘩?父亲说,他一回到老家,浑身就活泼轻松起来,充满无穷的活力。

此刻,父亲依旧活跃在乡村的麦田间,肩扛月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侍弄着一生钟爱的庄稼,享受着他那惬意的草木岁月。

空村

1.

很多熟稔的词语平素熟视无睹,比如憔悴、苍老、颓废等等,在没有历经与体察的境地里,也许只是一些缺少生命气息的个体,纵然我们在文字的背后给予间接的体验。久别故乡,再踏上故土,瞬间,一个活着的词语:疯长,迅速地从立体的时间、空气里漫卷过来,似漫天满地的帷幔把人缠绕包裹着,让你呼吸不得。

这个钢筋水泥日益包裹的光阴里,我已不认识故乡的脸庞了。隔着都市的方格间,深邃在心室里的依旧是离开故乡的最初模样:绿树成荫、炊烟袅袅、六畜兴旺、安居乐业。宁静祥和的村落里,鸡鸣狗跳,笑语喧哗,那些质朴的农人扛着沉重或者轻盈的农具在乡野或乡场上劳作,贴着大地,过着安稳而单调的日子。岁月流年,一代又一代人就是这样熬着日头,耗着生命,繁衍着,生息着,直到走完属于自己的生命旅程。

那时我家就坐落在村子的中央。这是父亲曾经以为最高明的思想。经历过兵荒马乱的父亲总以为家安在中央,有一种天生的安全感。他认为盗贼与土匪是不敢在风高月黑的夜晚摸进村子的中央。年幼的父亲曾饱尝漂泊、颠沛、担惊受怕。所以父亲就用他农民式的哲学呵护着亲人。而居于村子两头,总是时刻觉得有某种危险随时入侵的紧张心理。

旧时我就常听到小偷小摸的事,遭殃的确如父亲所料,多数亦是靠近路口村口的人家。诸如什么家中的粮食、圈里的鸡鸭、梁上的肉或者菜蔬等等,甚至自行车、猪、农具锹锨等。记忆里村口李大爷家的牛,半夜竟然被贼人牵跑了。天明家人居然才发现,全家人顿时喑哑,如丧考妣,失魂落魄。牛是农人的守护神,护着一年四季的庄稼。牛,从来都是被当作家中特殊的人口,人与牛的命运总是息息相关的。失去了牛,家中似乎就失去了顶梁柱了,这地、这生活如何继续下去?

颇为传奇的是,翌日,那牛竟然自行挣断鼻栓,经过一夜的奔跑,又回到了李家。身上伤痕累累,鼻子处血迹斑斑,这景象肯定昭示着牛一番不可想象的遭遇。这让李大爷一家人又惊又喜,热泪盈眶,禁不住上前与牛拥抱着,头对头地贴紧,双手抚摸着,呵护着,一步也不肯离开。李大爷还把家中留作下种的黄豆泡好给牛当午餐。

但咱家从来没有丢失过东西或遭到偷盗。父亲为此很得意自己当初的抉择。

这一次,一个靠近深秋的时节,在薄暮时分,我走进了故乡,走进了村子中央。没想到,矗立在眼前的却是枯瘦的、高挑的蔓草。疯长半人高的杂草,胡乱地把村庄、房子还有人烟包围着,猛然间感到我被遗弃在苍凉寂静的荒原之上。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了野草的力量,第一次触摸到了一个带有历史与现实的活着的词语:疯长,或是长疯了。从字典与课本上跳跃下来的疯狂,沿着大风起兮,迎着岁月侵蚀的空间,以几何的倍数在村庄落地生根,高过地面、高过石块、高过稻草垛、高过树苗、屋顶甚至那上方的烟囱。疯长,弥漫在村落里,进而把整个村庄包围了。彼时的村庄,就是疯长襁褓里的婴儿。

从破落、陈旧的三轮车上下来,我把五元钱递给三轮车夫。满身灰尘掩埋着沧桑,黝黑的面庞烙印着对抗岁月的坚韧与刚毅。艰难的生存瞬间从心底溢上来,我唯有叹息。他们在这脚下的土地上,僵硬地用沉重的肉身对抗日子的负荷,应付着生存的使命。

空隙间我们还闲聊了下,生意还不错吧?一天二三十元吧。比种地强多了。他说,如今村子早已空了,年轻人几乎全去远方打工了。离开与回家的人越来越多,生意也就越发地好,起码够糊生活的了。一脸的满足。他一只脚搭在车上,一只脚占地,烟火明明灭灭,似乎也在喘口气。颠簸的路也把他颠簸得够呛。现代的生活,让农村也过上了城市的日子。在闭塞的村落里,一辆半现代的三轮车奔波在乡路上,成为村庄另一种新鲜的血液。

我拎着大包小包,朝村口走去。迈开步子的那一刻,就是这个疯长一词,以光的速度冒出我的头脑、身体、脚下,立刻把我击倒了,碎成一地的忧伤。

2.

这次回家,我碰到第一个人是住在路边的、本家的六奶。离开家时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依旧意气风发,活跃在田间地头,再见时已满头风雪、老态龙钟了。她一个人蹲在草垛旁,凑着不太炽热的秋阳,寂寞与颓废地蹲着,头发凌乱得很;眼神空洞与无奈,对着马路,似望非望。空,是此时最准确的概括。家门没上锁,空洞洞的,透出黑的空,空的黑。我猜想那屋子的深处,定是放满了那些即将上场的农具。一大家人,十几口,只剩下老两口在家了。

一缕悲凉的情绪从我额前掠过。我把头转过去。

右边是荷塘。坍塌与稀疏,是荷塘真实的写照。原本笔挺的堰埂,已似那最后光景的老牛卧在水边,等待的是走向终结。昏黄的泥土上长着无数不知道姓名的野草,在晚风里摇啊摇。塘水浑浊。死水,静止在时间的睡眠上,偶有几片荷叶,东倒西歪着,倔强的姿势似乎还在挽留着什么?但叶子已经开始在从边缘枯萎了,逐渐走向中心。撤退至最后的谢幕,终究苍凉一片。如果说有生气的话,那就是溪水边那棵柳树,蜡黄着脸,拖着长长的尾巴,拂在水面上,无力地摇摆,只是那驼起的腰背不再凸显青春风华。一任岁月从叶绿叶黄间静静流逝。

越发空寂的乡村,还有谁会掀起喧闹的生气?村口四望,遍布眼帘,最赫然入目的唯有葳蕤的荒草。高高矮矮的荒草,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的荒草,在寂寥的时间里,在昏黄的夕光里,不识滋味地疯长。从乡野一直长到村口,甚至到猪圈旁,到鸡圈旁,到屋檐下……杂乱无章且又参差不齐,面黄肌瘦却也到处呈现晚秋生命的绿意,这是一场属于光阴战争的惨景,原本坚固执着的屋檐、墙壁,都在时间的重压下,低下头,醉汉般,隐匿在草垛或者墙根下,发出梦幻的呓语,一任草长莺飞。

我注视着路边的乡土树、猪圈和低矮的房屋,身上的疲惫也滚落一地。也许故乡的一草一木,与我一样,都在生命的夹缝里挣扎、奋斗。在都市的灯红酒绿压迫下的乡村光景惨淡,揉碎成极其瘦弱的一阕宋词,浅酌轻吟成属于村庄最后的挽歌。

拎着沉重的东西,手累麻了。我停下来,顺便掸了掸衣物上沾染的灰尘。这是我一贯的矜持。每临回故乡,妻子总是要千叮咛万嘱咐,要衣着光鲜地回家。儿女的仪表就是父辈们的面子。父亲也曾悄声说过,日子宽裕了,不要太节省,也给自己买几件像样的行头,我和你妈哪里需要那么多的钱啊……我明白父亲也嫌我太土气了。质朴的外表里,父亲何尝不知道远方他的儿子内心道路的坎坷?儿子又何尝不了解做父亲的细腻心思?

城市的喧嚣、繁华,浮在夜晚表面的流光溢彩,在浮华下,谁看见深处的浮躁与尘埃?繁华落尽见真淳。生于尘土,终究会回到泥土中。灯红酒绿、荣华富贵,也不过过眼烟云?我喜欢保持着农民的本色,喜欢农民们那脚踩大地头顶烈日的实在与劳作。天地间,唯有那一柄舞动的锄头才是最实在的人生啊!

尘埃是我们的归宿,我们终极也将以尘埃的面孔浮于地面。但是,在大地的尘埃、身体的尘埃之外,我们看见那隐藏在时间里的尘埃,村庄里的尘埃,在村庄的深处加速村庄的消亡。残垣、断壁、断桥、废墟,柳树、桑树、楝树等斜拉着身子作醉酒的道士卧在路旁,草垛、鸡圈、猪圈以瘦成矮矮的小土包,缄默着,似乎恪守着时间与村庄的隐喻,而门前的碎石小径似乎在泥土的亲密里隐遁了,只有明灭的青石在闪烁着光阴的烙印。村庄里,连猫、狗、鸡也稀少了,寂寥又深邃了许多。

遽然,父亲从墙角处闪了出来。

3.

父亲早已在村口恭候多时了。

恭候。这是年迈父亲的姿态,是我内心感到伤害与巨大的惶恐。儿子哪里需要父亲的谦卑与仰视?一个在陌生都市里摸爬滚打的为人子,从事近乎贴着地面行走的一族,面对的是无数充满童心的世界。清澈、澄净、湛蓝。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幸福的话,就是空暇里在稿纸上涂抹着些文字,写些乡土或者亲情的小文来,把内心的亲人、村庄和大地上发生的事情说给世界听或看、想。仅此而已。

父亲不这样认为。在泥土里匍匐挣扎的父亲,一生把自己栽在乡野的父亲,就是一株永远也离不开土地的苦苦丁,婆娑着生命的绿叶,养育着一家人。我常想父亲的日子恰似那深秋的蝉,饱饮的是枯叶上的露水,在烈日下奏响属于自己命运的弓弦。他不识字,吃尽了文化的苦,压垮了身子,却没有压弯他的脊梁。伴着泥水、汗水、血水,父亲(当然还有母亲),把儿女们养大。

我哪里有什么资格在父亲面前神奇活现?如果说我走得远点,或写几个字,那是因为站在父亲肩膀上的缘故,是父亲的那些农具、炊烟、鸡鸣狗叫、农谚以及他的憨厚的为人教会我识字、做人;在零落的日子里写着对村庄、乡野和亲人的悲悯情怀。

父亲走近我身旁,一脸充满爱怜与疼爱的笑。他倔强地把我手中的大大小小的包裹夺了过去,一把扛在自己弯下去的肩上。霎时伤感从额前滑落,沿着脸庞、胸口、腿部以及脚板,砸在泥土上,似乎有碎裂的声响。枯瘦干枣树般的父亲,已经沉浸在昔日的荣光里。几百斤的粮包,父亲曾担到邻省的一集镇上,一去七八十里。这就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赫赫战功啊!

我读懂了父亲的爱,以及内心深处深藏的虚弱。父亲此时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还算硬朗,虽然曾做过几次大手术。伤痕累累的父亲依旧是满心欢喜的。他的儿子至少能做到赡养他,吃喝不愁。这在父亲看来,这是他最高的奢望和追求了。在我们看来,却是最原始的为人子的孝道了。比起他的其他几个弟兄来,父亲洋溢着一身幸福。父亲闲事总喜欢从村西口溜达到村东口,从东口溜达到村西口,一遍遍一趟趟地来回,嘴里衔着儿子带回来的昂贵香烟,精神抖擞着。烟抽完了,还会从布口袋里掏出几块冰糖,继续在嘴里砸巴着,头昂得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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