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走到坡地高处，这里既可俯瞰洼地，又能望见那辆马车。大家盘膝围坐，萧琼英首先发问：『庞师兄，杀手会使遁地术？』庞玄通点头道：『不错，记得最初遇害的卢延庆等人么？那晚几百名弟子排成剑阵，他们却凭空消失，随后尸体出现在两里之外。当时我已怀疑凶手施展遁地术，把人拖入地底加以杀害。』众人沉默多时，回忆每次事发前后的细节，均觉此种推测合乎情理。萧琼英道：『难怪他来去无踪，却是潜行于地底。嗯，只要查明凶手的法术门派，便可顺藤摸瓜究其根源。师兄，传闻蓬莱仙宗擅施五行变化，天下玄门的遁地术，当无出其右。』段寂插话道：『为何断定玄门中才有遁地术？很多魔兽也会遁地啊！比如塞北的勾魂兽，吐蕃境内的暴厉兽，也都能穿行土地。』庞玄通道：『无论道宗正派，魔兽妖道，皆具入地潜行的法门，但最多只能遁地几十丈而已。大漠空旷，举目可见百里外的物事。我们却从未看到凶手的身影，各位以为如何？』段寂忽而省悟，应道：『庞师兄的意思……凶手从极远处发起突袭，随后遁地而去，瞬间已在百里之外？』庞玄通道：『确是如此。转瞬遁地几百里，此等法术匪夷所思，惟仙宗才有。』众人登时失色，暗忖道『仙宗神通广大，若他们发难逞凶，世间有谁能够抵御！』念及于此，大家黯然垂首，连萧琼英也提不起精神了。而楚鹤龄和紫元宗仍面不改色，前者似乎有恃无恐，后者则想『尹方士曾谈及「缩地遁形法」，说那是蓬莱仙术。杀手的手段类似黄天骄的「六阳刀」。看来我所料无误，定是蓬莱仙宗与道宗为敌。』两人早已胸怀成算，因此神情都很镇定。
庞玄通觉察异样，盯着楚鹤龄道：『楚掌门，请教高见。』楚鹤龄微笑道：『不敢当，晚辈浅见。素闻昆仑仙姝武成灵精通天下道法，尤其擅长遁地移形。那杀手极可能与其相关，所以唯今之计，我们应向昆仑仙宗求援。』段寂道：『昆仑仙姝擅长遁地术？你从哪儿听来的？』楚鹤龄道：『段前辈若与晚辈同往昆仑山，其中缘由自然分晓。』萧琼英冷笑道：『说来说去，是想让我们跟你去昆仑啊？楚掌门虽满腹机谋，怎奈孤陋寡闻。你可知运用五行之妙，首推蓬莱仙宗。「金木水火土」外加「驭天法」，此为「赤云横锁煊汉」六阳神通。遁地移形是「驭土法」中的一类，乃蓬莱仙宗看家的仙术。即使别派有人会用，必定也传自蓬莱仙宗。』一语未几，紫元宗已暗自点头，寻思『此乃真知灼见，道宗里并非全是无能之辈。齐云五圣，倒不能小觑了。』萧琼英憋闷数日，乍逢宣泄的机会，登时滔滔不绝：『老身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阴谋诡计没领教过？楚掌门昔年索取翻天令，几度远赴昆仑山。不知因何，居然与昆仑叛徒文秋云牵扯上了。呵呵，昨夜白善道失口，泄漏你远涉西域的内情。原来是企图收服道宗各派，引往昆仑救你主子啊！对了，听说八宗道会时，楚掌门巧设诡计，与九华派争夺翻天令，此举也是文仙姝吩咐的吗？』她半是猜测，半是讥讽，将楚鹤龄的老底全揭露出来。楚鹤龄恼羞成怒，额头青筋凸现，当场便要暴起发作。
庞玄通忙喝止：『萧师妹，切勿另生枝节！』
萧琼英胸口起伏，愤然道：『怕什么？死则死耳。管他昆仑仙宗，还是蓬莱仙宗，齐云派哪怕只剩我一人，也绝不屈服。』庞玄通摇了摇头，叹道：『凶手若真是仙宗门人，倒还好办。方才我在草地里搜寻线索，却找到了这个，各位请看。』他摊开右手，掌心里有一团泥沙。粗看毫无特异，细辨之下，泥土里夹杂着许多小颗粒，状如朱砂，色泽好似鲜血。
段寂奇道：『这是何物？西北沙漠特有的沙砾么？』随手拿了一小块，凑近鼻端嗅了嗅，皱眉道：『腥味很重，象腐烂的鱼鳖。』庞玄通肃然道：『此物遍洒于地面，前几次遇害者身边也曾出现，只是数量稀少罢了。』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毋庸置疑，此物正是凶手洒落的。名字唤作「驭骨丹砂」，世间邪毒之物以此为最，据传能令枯朽的骨骼重新长出新肉！』萧琼英怒气稍平，凝集散乱的思绪，沉吟道：『驭骨丹砂？好像在哪听说过，师兄如何知悉此物名称？』庞玄通道：『说来话长。前年我远游塞北，曾与「白骨人魔」偶然相遇。她以「驭骨丹砂」驱使数十具骨骼，布下阵势挑战。最终虽被我击溃，但驭骨丹砂的颜色和形状，至今我仍记忆犹新。』萧琼英道：『白骨人魔李红莲？云舟的妹子！云舟说她……』她提及李云舟，心里一痛，眼底又是泪影泫然。
庞玄通并未停止，继续讲道：『仙宗专门克制魔道，象驭骨丹砂这类邪物，正与仙术相克。若凶手是仙宗弟子，怎会携带此物？』他摇着头，茫然地望向天际，道：『我曾追查驭骨丹砂的来历，遍访深山荒野，后来在瓜州附近打听到相关传闻。据说这东西传自突厥思结部，乃七星教法师所制，有「上下品」之分。下品丹砂色泽暗红，能驱使白骨；而上品丹砂鲜艳如血，可令枯骨生肉。李红莲用的是下品。现今发现的丹砂色鲜刺眼，邪气逼人，想必是上品。那杀手精通仙宗遁地术，又身藏极厉害的邪物，到底是魔还是仙？我游历天下近百年，从没遇见如此扑朔迷离的怪事。』庞玄通寻常极少当众流露心绪，此刻大违常态的絮叨，显然内心的惊骇已是无以复加。众人受其所感，困惑没有消解，反而陷入迷潭。
大家默默对坐着，脑海中百念丛生——『仙宗，邪魔，兽类，遁地仙术，驭骨丹砂』各种线索彼此相悖，所有不可能并存的特征，居然同时集中于那凶手身上。他像纵横三界的幽魂，攫取万物之灵，既有神仙的法力，又似恶魔般残暴。那狰狞可怖的影像，就在迷雾深处变幻着千奇百怪的形态。
四下里静如坟茔，众人呆若木鸡。只有白善道不时咕哝：『李红莲……白骨人魔……』他咬牙切齿，残废的右手微微哆嗦，左拳摁着地面，几乎要陷没进沙子里。
渐渐的，斜阳偏西，晚霞似火，空中浮彩绚烂，夜幕降临前的天色最为明亮。赫连父子装满水囊，随后饮畜，洗物，松开缰绳放骆驼吃草，不住的忙碌奔走。偶尔偷空，与道整等人搭话聊天，得知玄奘要诵经超度亡灵，父子三人虔信佛教，立即表示愿意停留几日，等待法师作满功德。说话间，赫连鲁放下手中活计，相助惠琳料理死者尸骨。赫连乙支唯恐师父们受累，又吩咐小儿子过去帮忙。
三人沿小溪两岸游走，收集散落四处的骨骸。而遗骸大多都是完整的骨架，一根根骨头连接有致，丝毫没有散乱，因此拾拣起来十分方便。赫连达度把骨架平放在空地上，并肩排列整齐，准备等法师超度后再挖坑掩埋。那小伙子脚麻利，一面干活，一面哼着俚歌。
小半会工夫，已排好二十多具骨骸。赫连达度嘴里的歌声逐渐止息，两眼紧盯那些尸骨，似乎发现了可怕的怪事。他面带疑惧的神色，勉强再排列七八具骨架，随即哈腰俯身，前后左右的端详半晌。忽然他挺起腰背，朝父亲和兄长挥手，伸着脖子大喊大叫。
那父子俩忙跑过来，询问何事惊慌。赫连达度满脸通红，连说带比划，指着地上骸骨顿足摆头。三人对答数句，随后又寻了些骨架并排放好。少顷，地面已摆放了五十多具骨架，赫连父子绕行观察，目光依次扫过每具尸骨，严峻的神态慢慢化作惊怖的表情。
惠琳和尚见状奇怪，近前察看究竟。赫连父子又围住他高声叙说，语调急迫而惶恐，『唧唧呱呱』的犹如骤雨淋头。
这阵喧闹惊动了道整和尚，他放下画笔，上前为他们分解转译。岂料被赫连乙支抓住衣袖，拉着絮噪无休，两个儿子左右叫嚷，直吵的唾沫四溅。道整皱起眉头，竭力劝慰赫连父子。但交谈片刻后，他也惊异失色，放缓语调追问，好像不太明白赫连父子的某些词语。
沙坡上众人觉察动静，纷纷朝洼地里观望。萧琼英道：『他们在闹什么？又出乱子了么？』身随意动，双掌撑地腾空跃起，腿脚还未伸直，已然跃至道整旁边。其余的人急欲破解谜团，或快或慢，也都走下沙坡。朱雀神思疲倦，趴在紫元宗背后歇息，已经没精力想事了。
萧琼英先伸臂挡开赫连父子，转而问道：『道整师父，你为何与他们争执？』道整摇了摇头，神情颇为踌躇，道：『并非争执，赫连居士是好心，想让我们立刻远离此地。他……他说……』楚鹤龄靠近两步，肃然问道：『他说什么？』
道整吞吞吐吐，嚅嗫道：『赫连居士说附近潜伏着恶魔，随时会伤人，他劝我们马上逃离，否则会死无全尸。』众人相顾讶然，庞玄通道：『求师父代为请教，他从何得知附近有恶魔？』道整将此话转译，赫连听了又是舌绽连珠，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半天。眼看众人惑色更甚，他牵着道整的袖子，右手连连指点地上的骨架。这手势无须翻译众人都明白，意思是『你们自己看吧。』于是大家走到近前，仔细查看那些骸骨。
紫元宗也要过去探查，身后朱雀忽道：『大哥，我口渴的很，我想喝水。』她嗓子眼干涩，腮帮子贴着紫元宗的肩头，眼角余光瞅着浮生草。那孩子抱着驼峰，正睡得香甜。胯下的骆驼安详的吃草，他睡容安详，无知又无畏，毫无戒心的勇敢，就是那么自然而然。
朱雀叹道：『还是小孩子好啊，越小越没烦恼，我真不想长大。』紫元宗来到小溪旁，屈膝蹲腿，让朱雀坐在岸边。朱雀面颊擦过他的肩膀，忽觉腐味刺鼻，皱眉道：『大哥，你该洗澡了罢，怎么……哎呀，你肩上的伤，还没愈合么？』二十几天前紫元宗被那杀手刺伤，仅以布条缠裹创口，至今没有痊愈。脓血从布条缝隙渗出，粘糊糊的涂满肩颈。朱雀想解开布条，又怕撕裂皮肉，可若是任其恶化，伤处很快便会溃烂。她急得手足无措，叫道：『怎么办？我不是郎中啊，大哥你忍着点痛，我……』惠琳被赫连父子吵得头晕，不愿再和他们纠缠，耳闻朱雀呼声窘急，忙挨过来道：『施主受伤了吗？贫僧略通医道，大概能帮点忙。』弯低腰背，细细的诊察一番，道：『伤得很重，必须先清洗伤口。赫连居士带有药材，待会请他施舍些许作成敷料……小施主，借你的小刀一用。』说着接过朱雀递来的刀子，小心割开缠结的布条。
细长的布条粘结缠绕，早已变成一团乱麻，忽被割断，痂块和死皮也随之脱落。鲜血顺着肩膀流淌，霎时染红了胸膛。紫元宗浑不在意，根本没把伤痛当回事。朱雀咬着下唇，想像他受痛而叫不出声的那种苦楚，不禁心疼的直哆嗦。每当割掉一小块死肉，她便耸肩一颤，替紫元宗叫唤：『哎哟，哎哟……』空地中间，道宗众人正审视排列好的骨架。映着明艳的晚霞，地面上的物事纤毫毕现。庞玄通注目良久，似有所悟，点头道：『果然蹊跷，果然蹊跷。卢延庆遇害时，也有类似的怪事发生。』萧琼英抬起脸，疑惑道：『师兄，这些骨骼……为何会这样？你知道原因吗？』赫连乙动听出她发问的语气，立时挥舞双手，又是一番大呼小叫。楚鹤龄道：『他在嚷些什么，道整师父？』道整面色苍白，答道：『赫连居士说，那恶魔凶暴残忍，最喜欢猎取活人的骨骼。这些死者，统统都被恶魔取走了锁骨！』话音未落，两丈之外传来惠琳的惊叹：『你左肩锁骨有裂缝，左臂竟还能活动，真是难以置信！』两人同时提到『锁骨』，道整微感愕然，扭头道：『师兄，你方才说什么？』惠琳把刀子交还朱雀，道：『这位施主左肩受了金创，伤及锁骨，却照样抬肩运臂，这份毅力着实可佩。』紫元宗一直留意众人的举动，发觉赫连乙支神色激动，心知必有缘故，当即起身走近骨阵。朱雀跟在后面，低声劝他安静养伤。但紫元宗恍若未闻，只顾步入人群，两眼紧紧盯住地上的尸骨。
这时候，赫连乙支仍嚷个不停，仿佛在自言自语。段寂看着道整，催促道：『别管你师兄，先把老者的话译出来罢。』道整定定神，侧耳凝听，缓缓译道：『大漠西边极远处，地底住着猎骨恶魔。千百年害人无数，专为盗取人的骨骼。他来去无踪，魔力无边，可是没有自己的身体。他经冥界来到人间，尚失了肉身，只有灵魂，因此抢夺别人的骨骼化为自己的躯壳。他永生不灭，每当骨肉老朽时，便要捕杀年轻人，甚至初生婴儿，抽取新骨替换老骨；每当肉体受伤，哪怕是伤口极小，他的身体也无法自行痊愈，就要用活人的骨头，取代受伤的部位。新的骨头被他施了法术，能够重新长出血肉……』萧琼英皱眉道：『乱七八糟，全是无稽之谈。』八宗道会上，白善道右掌骨被活生生抽掉，那情景长久深印他脑海，偶闻旁人提及『抽骨』，霎时脸如死灰，惨然道：『李红莲，是她……是她化成厉鬼，找道宗弟子索命来了……她最擅长骨肉分离的邪术。』萧琼英瞅了他两眼，欲待叱他胡言乱语，但转念寻思，觉得此话有几分道理。
突然，赫连乙支声调转急，手指紫元宗连声高呼，象发现了怪诞之事。段寂问道：『又怎么了？』道整舌头发僵，结巴道：『这……这……老居士说，那些死者被取走了左边锁骨，恶魔的左肩必定受了创伤……施主左肩也受了伤，部位完全相同，这……太巧了！』此刻紫元宗左半身裸袒，肩头伤处显露无余。按照赫连乙支的说法，恶魔抽取活人的锁骨，是因左肩受伤，恰好紫元宗伤了左臂锁骨。假若换个场景，两件事情偶然契合，却也不值得奇怪。然而此时此境，神秘氛围笼罩人心，这种巧合，就别具鬼使神差的意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