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正月间正是未暖还寒的时节。定襄城中春寒料峭，凛凛冷风刮在人身上透骨生凉，即使是大晴天也殊无半分暖意。街道上冷冷清清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两旁的店面大都关闭，少数开着的几家也是门可罗雀。到处一派凄冷景象。
自从上元灯节安公子被人杀死后，城里白天戒严，夜里宵禁。都督府衙役、唐营兵士在各处搜查凶手，若获可疑人等一律格杀勿论。严酷禁锢的气氛和阴森的天气相呼应，如层层乌云般笼罩了整个城市。商贾百姓虽不敢出门，尚可躲在家中围炉向火。而那些流落街头的乞丐们原本上无片瓦遮风避雨，此时又被唐兵驱来赶去，越发连立锥之地也没有了。
这一天刚过晌午，寒风吹的格外凛冽。青石街上十五酒舍里，掌柜张十五正坐在柜台后面，愁眉苦脸的看着店里的一大帮人。
这些人都是突厥乞丐，有三四十个，混乱不堪地挤在一起，三五成堆的蹲在地上、坐在桌子上，躺在凳子下。有的在高声谈论，有的在抛掷骰子，有的在争吵喧闹，有的在争抢讨来的残羹剩饭。里间厨房里炉火烧得正旺，呛人的柴火味和臭烘烘的热气混在一起，使得店里要比外面暖和许多。
离晚上宵禁还有好几个时辰，自从城中戒严以来，每天这个时候，乞丐们都涌入青石街还开着的酒馆店铺。一来取暖，二来躲避巡逻的唐兵。他们自成一伙，表面散乱而暗有组织，轻易不容外人窥视。一般商人店主对这些人无可奈何，而唐朝官府入城不久，还没有精力整肃流民。只要乞丐们不在大街上闹事，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
青石街上生意人大多已经闭门歇业，张十五却寻思正月里是买卖兴旺的时节，因此不顾戒严仍旧照常开张。没曾想却被这帮『瘟神煞星』占了店面，虽然还没有发生白吃哄抢的事情，但这么多叫花子堵在店里，早就让那些想正经吃饭的客官望而却步了。
张十五心烦意乱，叹口气，抬头朝前看去，在屋子中央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张凳子，一个高大的突厥人坐在上面－－这人就是屠夫阿史里。他是这些突厥乞丐的总头领，酒馆里屠牛宰马的活计也要依仗他，正是张十五得罪不起的人物。此时他神态威严，手里拿着一只破碗，脚下放着一坛劣酒、几块马肉，一个女叫花子在桌子下斟酒布菜，那情形俨然是君王在用膳。
在离阿史里不远处，几个人围在一起大声聊天。其中一个绰号叫『独眼狼』的乞丐，口沫四溅正说的起劲。这家伙坐在地上，依着一条桌子腿，指手画脚的一通神吹胡侃，直把周围几个人听的目瞪口呆。
只听他说道：『告诉你们，我真的亲眼见过无忧公主呢！就是去年这个时候，那个什么隋王出城祭祀，活天祖宗！好大的场面呀！人马过了一拨又一拨，男人女人都搽粉，穿的跟野鸡似的花哨……我就在人堆儿里一眼就认出了无忧公主。端着个屎盆似的玩意，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天神他奶奶！那个标致呀，简直就是仙女儿下凡！』说着他故作神秘的眨眨眼睛，道：『你们都知道那个说法吧？－－看见过无忧公主的人就再不会有忧愁，有吃有喝快活一辈子。嘿！瞧瞧我！』他一把撩起破衣服，露出干瘪嶙峋的肚皮，『啪』的拍了一巴掌，道：『实话跟你们说，我见过公主后就再没饿过肚子。每天晚上，天上红光一闪，无忧公主就会派两个仙女儿给我送吃的来，有酒有肉。嘿，那酒碗是个宝贝，喝光了又会自己满上，永远也喝不完；那肉又软又肥，还在一个劲流油……』他说的天花乱坠。看着身边的几个叫化垂涎欲滴的样子，『独眼狼』愈发来了劲头，一把抓起缩在脚边的一个老乞丐，问道：『你们不信可以问图里泰呀！我见过无忧公主的事他也知道，喂，老头，你快告诉他们－－我真的看见过无忧公主！快说呀！』最后几句几乎是对图里泰耳朵叫嚷了。
图里泰睁开一双浑浊迷乱的眼睛，好似从睡梦里偶然醒来，梦呓一般含糊道：『你……你看……你看见个屁！』乞丐们哄堂大笑，而图里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脸上带着一幅痴呆的表情，蹲在地上，用手捏弄着跟前的一团烂泥。
『独眼狼』丢了面子，悻悻的骂道：『老不死的家伙，成天到晚玩泥巴，想早点钻到坟墓里去吗？』店里稍稍安静一些，只听图里泰幽幽地说道：『你没有看见吗？……没有看见吗？阴和阳的交界……那地方，朝前走就是死，往回走就是生……就在那地方，有一个骑着红色豹子的女人，那女人头上带着鲜花做成的花冠，手里拿着一只金色的长矛……你们看到了吗？哦，那豹子的皮毛闪闪发亮，把我眼睛都照花啦……我正要跟着她走，可不知怎么又回来了……又回来了……』这番话说的阴森幽邃，众人都觉背心发麻，毛骨悚然，再朝图里泰手下看去，那团泥土已经徒具其形，隐约正是一个女人骑着豹子的形状！一时间，店里面众人缄默无声。过了一会，一个老乞丐叹道：『哎，图里泰被儿子杀了一刀，救醒转来就老说自己到过阴间，还遇到过一个骑豹子的女人。整天疯疯癫癫的说胡话，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哎，想起来还真是可怜呀！』另一个乞丐大声对墙角里的一个人叫道：『阿罗利！你真杀了你老爹一刀么？哈哈，我看你八成是看上你老爹的那些女人，猴急了连亲老子也下手吧？』众乞丐哈哈大笑，店里又恢复了热闹的气氛。阿罗利坐在墙角粗声答道：『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有个屁相干！』他衣衫破碎，形神荒颓，短短十几天时间，他失去了牛羊马匹，连铁器刀剑也被唐兵收走，已然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
众人笑了一阵，又有一人说道：『听说图里泰是被一个汉人道士救活的。说起来汉人也真有本事，连死人也能救活。他们能把咱们的大军打败，肯定就是因为那些汉人法师在打仗的时候施用法术吧。』说话这人叹口气，接着道：『哎，都说看见无忧公主是神仙，看见她的脸能让人永远忘记忧愁烦恼。可自从定襄破城之后就再也没听说过公主的消息。哦，还有七星教的大法师，也没了消息，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拯救我们啊。』众乞丐黯然无语。他们忍受饥寒，饱尝欺辱，从草原流落到城市，经历了天灾人祸的双重磨难，过的是行尸走肉般的日子。日复一日，草原牧民雄鹰般的骁悍都已殆尽，只剩下些许幻想来消磨这暗无天日的时光。
阿罗利见众人不说话，霍然站起身，奋力挤到屋子中间，神情激昂的大声道：『你们这些蠢家伙！世上哪有什么大法师？无忧公主是西边护叶可汗的小女儿，送到咱们这里来当人质的，也不过就是个凡人！你们这帮没见过世面的窝囊废，还等着那个狗屁神仙公主来救你们吗？有种的就跟我一起出去，和唐兵真刀真枪的干一场！……』话未说完，就听『蓬』的一声，跟着阿罗利身子飞出，重重地压在一堆乞丐身上，引来一片嘈杂的吵闹声。
阿罗利回头一看，原来刚才是阿史里从桌子上跳下来，抬腿一脚踢在他背上。就听阿史里沉声说道：『浑话可以说，但谁要再对大法师和无忧公主不敬，我就宰了他！』阿罗利大怒，一股蛮劲发作，就想冲上去和阿史里火拼。这时突然『乒』的一声，半掩的店门被人猛地推开。众人心里一跳，一齐朝门口看去。
只见一个的身影斜靠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头发散乱在额头前，一时看不清相貌，但衣帽服饰依稀可分辨出是一个突厥人。
一个老乞婆抚着胸口骂道：『千刀杀的！我还以为是官兵闯进来了呢！哎，可吓死我了。』众乞丐长出口气。都正想也骂上两句，忽见阿史里目光忡怔，呆呆地盯着那个人，口中喃喃问道：『你……你是谁？』那人缓缓的扬起来脸来，众人心头一震，只觉这张脸俊美难描。阿史里手中酒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惊道：『是你，是阴山夜叉！』他愣了片刻，脸上显出兴奋之色，大叫道：『夜叉来啦！这回我们可真的是有救啦！』夜叉神色惶急，大口喘息道：『阿……阿史里！我师傅和师妹现在有危险！快……快找人去救她们！』阿史里低头瞅见夜叉胸口上一片血污，显然是吐过不少血，急忙抢上前去扶住他。一面问道：『怎么回事？受伤了？跟什么人交过手？』一面踢开两边的人，慢慢将夜叉搀到凳子上坐下。
夜叉背靠着桌子边，长出一口气道：『是被朱秉正打伤的，嘿，这人的「掌心雷」真厉害。』说着从怀中取出一颗『血竭正骨丹』塞进嘴里，喘息几口气，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血色。
阿史里疑惑道：『朱秉正？那不是九华北宗的掌门么？在定襄城里，九华派向来和我们七星教井水不犯河水，你怎么会和他交手的？』这时夜叉已缓过劲来，说道：『且先不要说这些闲话，阿史里，我问你－－你如今能找到多少七星教的人？能不能在一个时辰内把他们都召集起来？』阿史里问道：『做什么？出了什么事吗？』
夜叉道：『七星大法师和无忧公主身陷危境，被一些汉人法师围困在柳林峰内的龙虎山庄里。若不及时搭救必有不测之险，你快把七星教的人都找来，快！快！』这番话说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乞丐听夜叉说到『无忧公主』的确切所在，登时都一片哗然。有惊异的，有兴奋的，有摇头不信的，有大声询问的，一时间店里乱哄哄的闹腾起来。
阿史里大声喝道：『叫唤什么？一帮子蠢东西！喂，来几个人，到东市去把将军们都叫来，要叫上「开膛刀」，「狼牙」，圪里素……还有毕特勒他们，反正把管事的人统统叫来，还要让他们把手下的人也带上。喂，多尔泰，「半根草」，「罗圈腿」，还有你，你，你们几个，快去跑一趟！』七八个人答应着站起身，一起走出门去。
夜叉看他们背影消失在门口，转头问阿史里道：『你说的将军是些什么人？他们能带多少人来？』阿史里笑道：『这些将军是我封的，其实就是七星教里的萨满法师。他们只会一些祈神治病的小把戏，也没多大本事。不过城里信教的人很多，总有个七八千人吧。』说到这里，他叹口气道：『就算真带来七八千人也没有用。现在我们没有马，也没有刀剑武器，连铁器棍棒都已被唐兵收缴个精光。莫说是去柳林峰救人，恐怕还没等冲出定襄城，咱们早就被唐兵杀光了。』夜叉道：『阿史里，我从十一岁就带兵打仗，会让大家去白白送死吗？只要攻陷龙虎山庄得到「翻天令」，就是唐兵就是有千军万马也奈何不了咱们！』阿史里眼光一动，问道：『「翻天令」？我也听说过。但是，你有办法带大家出城吗？』夜叉不答，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对着满屋子里的人大声道：『大伙儿听着！』说着把手一摆，接着道：『咱们突厥人是狼的后代，是草原上的雄鹰！如今却想老鼠一样缩在洞里，象黄鼠狼一样躲躲藏藏，难道你们就不憋气么？难道就甘心当猎物任人宰杀么？有谁愿意和我出去，去和唐兵大干一场？』众乞丐面面相觑，无人应声。突然有一人大叫道：『我愿意跟你去！反正没活路啦，拼一场死了也痛快！』众人看去，说话之人正是阿罗利。夜叉大喜，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有胆量！我想把一件大事要交给你去办，若是这件事办成，咱们就能打败唐兵，你敢去么？』阿罗利道：『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不敢？你说，什么事？』夜叉道：『出城向北四十里外有一处乱坟岗。乱坟中间有两间茅屋，那是我师傅住所「白骨居」。你径直往茅屋中走，会看见一个褐色的大木箱放在地上，那箱子里装着打败唐兵的法宝。你把箱子拿来，就算是大功一件。』他伸手在小腿上揭下一张黄纸，递给阿罗利道：『这是「神行符」，你只需将此符贴在腿上，立时可奔走如飞，用不了半个时辰便能来回。「白骨居」外有一只白虎看门，你若是遇见不要害怕，它闻到「神行符」的气味就不会伤害你的！此事关系重大，你千万不要在半路上耽搁停留。』阿罗利接过『神行符』，半信半疑的走出门去。来到大街上，把那『神行符』贴在腿肚子后面，迈了几步却未见异常，暗想道『这东西好像不管用啊，像这样怎能在半个时辰内走四十里？』心里一急，抬腿欲跑，突然间只觉得身子一轻，风驰电掣似的向前飘去。两条腿犹如车轮一般翻转不住，两边树木房屋闪电般的向后倒退。等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竟已经身在城外了。
夜叉见阿罗利依命而去，心下稍稍安定，回到凳子上坐下。阿史里倒了一碗酒递给他，夜叉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眉头微皱，对阿史里道：『阿史里，你喝的这叫什么呀？』阿史里笑道：『你平时和无忧公主在一起，吃的都是山珍海味。如何能喝的下这掺了水的劣酒？我叫张十五给你拿点好的来。』扭头招呼张十五，可是喊了两声都没有人答应，仔细一看，那柜台后已经空无一人。再屋里屋外搜索一遍，还是不见张十五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