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侯苏洵以前只是个狼孩子,莫玦把他捡回来的时候,他撒着泼地咬伤了他。莫玦对着手上乱踢乱蹬的狼崽子笑骂道,“臭小子,老子的新衣服都被你祸害干净了,还不赶紧住手!”十岁的狼崽子苏洵为同族所斥,成为游荡在各国边界的游魂一族,漂泊无依生死天定的一群旅人,被莫玦捡到的那天,他正为了一块馍馍把对面的一个侏儒打得掉了两颗牙,莫玦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好笑,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黑瑙石般的眼睛透着凶狠,他存心想逗一逗她,却被他扑上来咬了一口,他这才发现他嘴里的利齿,狼族的象征,怔了片刻后,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瞧我这运气,随便一瞅竟瞅着个狼崽子。”
旁边一个笑声响起,“照这么说,你倒是比他更像个狼崽子。”苏洵侧头去看的时候微微怔住,那是一个怎样好看的女子,轻轻笑弯了眉,眼睛里全是温柔,别在耳侧的木槿花开的绚烂,白色的裙子在夏天的阳光中轻盈晃动。那是苏洵,莫玦和冷梦的第一次相见,一个是狼族的弃儿摸爬滚打在世界的边缘,一个是俊朗封神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还有一个是温润如水的神仙姐姐。
苏洵从来不是一个乖乖任人摆布的家伙,但是没办法,他打不过莫玦,所以他的所有抗争都灰飞烟灭,最终被人贩子莫玦扛回了家。苏洵常常觉得纳闷,莫玦他是吃什么长大的,不会累么,整天处理完朝堂上的事情,还要去视察一圈军营,回来还能揪着他跟他对打一个时辰,其实只是他单方面被揍罢了。因为莫玦觉得即使他们都是武夫,也不能做个没有文化的武夫,所以给他请了几个教书先生,但是苏洵把他们都打跑了,莫玦把他的脑袋按到桌上,气的笑了,“行啊,既然你不想让他们教,那我就亲自来教你,臭小子。”
那就是苏洵噩梦的开始,每天早上莫玦留完课业就会出去,到晚上回来前如果苏洵没有按照他想象的顺利完成任务、那么莫玦就会把小几摆到庭院中,放上丰盛的晚餐,自己一个人悠闲的享受,对面的苏洵咬牙切齿地扎着马步,双手捧着一块巨石,脸涨得通红。
莫玦抬起头幽幽地瞥他一眼,“不学无术的匹夫即使到了战场也是一无是处,我让你学的那些东西有用没用日后你自己判断,只是在你成年之前你没有拒绝的权利。”
冷梦是莫玦的义妹,常常在一边笑着看他们,然后煮一小锅梅子酒,梅子的香味散在空气里,就像她那个人一样,清淡雅致,让人捉摸不透。她无疑是漂亮的,就苏洵知道的,在苏城就有无数的男儿仰慕她,都被莫玦用棍子赶了出去,按他的话,什么兔崽子都敢肖想他妹妹。后来冷梦出嫁的时候,他笑的欣慰,他应当是觉得冷梦终于是配了这世间最好的男儿,他的好兄弟,东城的帝王,城步。可是苏洵不觉得,他每每回过头的时候,总是能看见冷梦静静地注视着莫玦,眸色温柔,好像就可以那么坐着看他一生。她上花轿的那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突然从轿子上走了下来看,站到莫玦面前。
莫玦怔了一下,蹙眉,“梦,你在干什么?”
她看着他,是一如既往温柔的样子,她说,“莫玦,你还记得咱们很久前一起栽的那棵梅树么?”
莫玦的神情暗了一瞬,半晌答了一句,“······嗯。”
冷梦又笑了,“若有一天,你放下了一切,就回去看看吧。”
“好。”
他看着她远去,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苏洵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两个人就是一对傻子。他只是不知道,这世间的爱多是无能为力。
后来的苏洵身子一点点变得强壮,个头也越长越高,在成年礼后,开始跟着莫玦奔赴沙场,这一走就是七年。他习惯了边疆的风沙,整天和一群糙老爷们坐在一起喝大酒谈天吹地。回到京城后,站在灯红酒绿的街道上,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他往前走着,突然一个人弯着腰走过来撞了他一下,苏洵转身的时候就看到那个人跑走了,一模腰间,果然钱包被顺走了,他暗骂了一声,就直接追了上去。
很多年后,苏洵想过,要是,没有追上去,就好了······
他追到一条小巷里,终于看到了撞到自己的那个人的身影,他几步上去擒住了他,把他的头扭过来的时候,苏洵愣了一瞬,虽然浑身穿的脏兮兮,脸上也不知道沾的是什么,可是仍然可以看得清楚那张脸细白细白的,红缨一般的嘴唇咬得死死的,明明怕得要死却不愿表现出来。是个女孩子。苏洵皱着眉,“你一个小姑娘,为什么偷人家的东西?”
她面色变了变,冷笑一声,“偷东西便偷东西,难道还分什么男女么?”
这回轮到苏洵笑了,气的,“行啊,那你就跟我去衙门吧。”他向来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说着就要拽着她起身。她瑟缩了一下,拼命要挣脱苏洵,眼睛里的东西很熟悉,就像蛮横不讲理却想拼命活下来的曾经的他。
他看着地上的女孩,“我没有什么同情心,你要是没有不被我追上的本事,就不要做这种蠢事。”他看了看天上渐渐飘下的雨水,“但是我今天放你一马,因为他也给了我一次机会。”他转身离去,没有回头。他向来不觉得自己能动摇别人的人生,所以他也不愿介入别人的人生。虽然,后来他曾经遇见过这么一个人。
他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皇帝的宴会上,她借着献舞的机会刺杀城帝,是他挡了下来,他站在她面前,用剑指着她,“我说过,没本事做的事就不要去做。”她的纱巾落到地上,如画的一张脸上尽是凄然,“我的命是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并没有退路。”她用随身的一把匕首自尽了,身上属于紫徽一族的香囊上一滴血染在上面,她的尸体一点一点消失在他面前。那是紫徽一族的秘术,把血滴在香囊上,可使其族人的尸首不必为外族所辱。她那么突兀地出现,又突兀地离开,仿佛生命只是昙花一现。却不知为何那样的笑容却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几分自嘲,几分凄然,唯独没有笑容应该有的意义。他看向坐在高位上的王,没有半丝表情,冷峻的像是没有表情的怪物。
他跟随着莫玦走南闯北,几经生死,却还是常常在精疲力尽的夜晚想起那双和自己很像的眼睛。没有什么世人期盼的绝世良缘,他们都太冷漠,又太快分离,故事起了个章却又草草结局,所以只能成为梦里似有似无的一瞥,一觉醒来只觉内心寒凉。过年的时候,他跟着莫玦进宫看望凉梦,一身宫装的女子手中抱着个婴孩身上穿着单薄的衫子倚在床头。也许莫玦自己都没发现,他匆匆走过去把一旁的袄子披在了女子的身上,嘴上还絮絮叨叨的,“都让你听话了,这大冬天的怎得就穿这些。”女子微微怔了一下,就笑开了,“哥哥来的快,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能来。”随即看到了莫玦身后的他招呼着他过去,他看着这两人,叹了口气,真是不让人省心,自己找罪受。
凉梦看着他,觉得有几分恍惚,“小洵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以前明明是个长不大的小崽子。”苏洵撇了撇嘴。莫玦坐到她边上,“就是这么大了连个喜欢的姑娘都没有,整天跟男人混在一起。”苏洵仰天翻白眼,自己还是个老光棍,竟然有脸说他。
冷梦怀中的娃娃忽然哭起来,苏洵瞧过去一眼,小婴儿脸皱皱的,甚丑,苏洵评价道。莫玦一鞋底砸过去,滚。
凉梦抱着怀中的娃娃哄她,莫玦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逗得凉梦笑道,“大哥,你别做鬼脸了,阿瑾怕是被你吓到了。”莫玦的脸黑如锅底。苏洵扭过头,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笑了。
年后,南翊来犯,莫玦又要出征,苏洵在屋里擦着长枪,溜着号想着什么,以至于莫玦推门进来的时候,他都没注意到,莫玦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道,“这次,你不必随我去。”苏洵顿了一下,诧异的抬头看他。
“为什么?”
“我希望你留下保护小梦。”
苏洵迷惑,“她在宫里,有什么危险?”
“现在朝中几乎都被东心家把持着,我一出征朝中属于陛下的势力就岌岌可危了,皇后更是把小梦视为眼中钉,她刚生产完身子虚弱,你留下我才能放心。”
苏洵这一辈子做过的最错的事情就是太听莫玦的话,所以他才会留下,可是这一切不过是东帝的一次取舍。莫玦也许是清楚这一切的,可是不论他人打得是怎样的主意,他都没有拒绝的选择,外敌来犯,为了东城数万的百姓,他必须出战。
他守在京城,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住了东心家的动向,使得他们不能随心所欲。可是他等回的只是莫玦的一具尸体。万人的军队中,那一抹刺眼的白色刺痛了他多年不曾晃动过得心。
他这一生,最恨的便是这个国家,他在乎的人都为了别人为了不认识的千万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这个世上只有苏洵记得他们。紫徽族的公主也好,莫玦也好,都为一个虚妄的王国和他的子民不惜付出生命。他想起她死前最后跟他说的话,“我的命是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并没有退路。”不知道莫玦当初是不是和她一样的心情奔赴沙场。
城帝不是不知道东心家的阴谋,他们希望借这场战争除掉他们最大的劲敌莫玦,也希望进一步掌控皇权,城帝为了让他们放下戒心趁此机会削弱东心家势力,放弃了莫玦的命。他派出的不是一名名垂千古的将军,只是一名死士,一名成为巩固他皇权的棋子。
苏洵是谁,他信奉的从来不是这个国家,而是一个人,他本就是飘荡在四国的游人,无国五家,所能倚仗的只有自己,将他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拉出来的就是那样一个宛若神邸的男人,但是,他死了,他重新坠入地狱,这一次,没有人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