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您叫我怎么说呢?”伯轩的声音发抖了,“我和逸冰,心心相印地相爱已经两年了,让我们分手,将带来什么后果,您是高级知识分子,恐怕是不难想象的。”
“孩子,我也年轻过,我当然理解你们。我也知道,我这个请求是无理的、残酷的。可是,现实比我要残酷得多呀。我蹲了一年多‘牛棚’,三年的隔离审查,县长是我隔铺的‘难友’,我们互相帮助,才苦撑苦熬地活了下来。现在,他又出来工作,提出和我结成儿女亲家,我们是‘臭老九’,出身不好,逸冰为这受了多少牵累?参军、升学,都没她的份儿,她背着人哭了多少回?好容易有了县长这棵大树可以倚靠,我们不能让她的下一代再受出身的牵连了。你虽说出身好,也是正在培养的干部苗子,但毕竟根底还浅,前途未定。娶了逸冰,很可能毁了你的政治前程,你想过没有?孩子,听老伯一句话,人生一世,仅有爱情是不够的,大丈夫应以事业为重,万万不可因儿女情长,误了终身!”老人一席话,说得自己也落下了几滴辛酸泪,他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着眼睛。
伯轩望着老人眼角的皱纹,望着他满头花白的头发,心抽搐着,滴着血,他能说什么呢,社会已经把人们的灵魂扭曲了。老人说得对,凭他伯轩的能力和地位,他不能庇护逸冰的一家免受政治运动的冲击,他不能保证能给逸冰带来一生的幸福。而且,恰恰为老人不幸而言中的是,领导上已经郑重地找过自己,要自己在婚姻问题上慎重选择。一个普通的农家子弟,升到团县委书记的已是凤毛麟角,一个不慎,会把自己和全家都毁了的。难哪,面对此情此景,伯轩该怎么办呢?逸冰,你在哪里,你可知道,你的父亲苦苦哀求我救你的全家,好像只要我一开金口,就成全了你们一生的平安幸福,好像我成了主宰你们命运的上帝,如果真的这样,我愿意牺牲自己,成全你们。可是,你我深深相爱,一旦我说出我不爱你、不娶你了,你受得了吗?我怎么能忍心在你心上捅上一刀呢?你会恨我吗?要恨的,而且是深仇大恨,会恨我一辈子的,逸冰啊逸冰,你快来吧,快来吧!
“孩子,你是怎么考虑的,说话呀,非要我这年近花甲的老头子给你下跪吗?”老人的语气是急促的,不容辩驳的。
“伯父,我求您,给我个时间,容我想想。我会考虑你的要求,可,可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伯轩苦苦挣扎着,费力地吐出这几个字。
“好吧,我回去了。”老人站起身来,耷拉着脑袋,步履蹒跚地走出门去,好像面临天塌地陷般的痛苦的是他而不是伯轩。
夜深沉。
伯轩和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忍受着情感和理智的撕心裂肺的交战。
母亲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听到伯轩翻来覆去的声响,走过来问道:“孩子,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您快睡吧。”
“今天怎么没见逸冰过来?”老母亲忍了忍,还是说出了她的担心。
“妈,您不要操心了,我和她吹啦。”伯轩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说。
“多好的闺女啊,怎么说吹就吹啦?是不是嫌我瞎,是个累赘……”
“妈,不是的,您别多心,快去睡吧。”
“唉,现在的年轻人啊,怎么可以拿婚姻闹着玩儿?”老妈妈又疼爱,又担心,又不敢不听儿子的话,嘟嘟嚷嚷 走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嘭,嘭嘭。不知过了多久,门上猛地传来了急促的敲击声。
“谁?”伯轩闻声而起。
“是我,快开门!”是逸冰的声音。
伯轩打开门,逸冰泪痕满面地一头撞了进来,趴在他的肩头哭了。
“怎么了,是不是你父母逼你了?”伯轩急切地问。
“伯轩,答应我,一块儿去领结婚证好吗?”
“可是你父母那样反对……”
“他们反对是他们的事,结婚可是我们自己的事。”逸冰的口气很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们是不是再和你父母谈谈?”
“不行,来不及了。”
“为什么?”
“你先不要问,拿着你的户口本、介绍信,我们现在就去办!”
“现在?”伯轩惊愕地问。
“对。我的一个同学就在婚姻登记处工作,我们去找她,求她帮忙,她会同意的。”
“好吧。”伯轩也下了决心,“现在就去。”
嘭嘭嘭!门上又传来强烈的敲击声。
“是谁?”伯轩高声问道。
“我,我来跟你们要人!”
“是我妈!”逸冰的声音在发抖,她闪身进了里屋。
嘭嘭嘭!
“你们到底开不开门?”逸冰的母亲继续敲着,声音也提高了。
伯轩的家是一座小独院,三间北房,门开在东墙上,屋子前门就对着邻家的后窗。不能再任她敲下去了,她会把邻居都惊动起来的。伯轩不再犹豫,打开院门,逸冰的母亲冲进屋来。
她中等身材,穿一身那个年月流行的灰咔叽布制服,戴着一副琇琅架眼镜。虽已鬓发花白,但还不难从她脸上看出当年的秀丽。她是某研究所的会计师。
“伯母,您请坐。”伯轩彬彬有礼地让道。
“逸冰呢?让她出来!”逸冰的母亲声色俱厉。
“哦,是他大妈吧,您快请坐。”伯轩的母亲也闻声赶来,摸索着找暖壶倒水。
“不必客气,我们也不认识,我只要你们把我女儿还给我,绝不敢打扰。”逸冰的母亲冷冷地说。
“伯母,您先请坐下,有话我们慢慢说。”伯轩还在劝着。
“对不起,我和你没什么好谈的。我倒想问问你,你一个共产党员,团县委书记,半夜三更把一个女孩子藏在家里是什么意思?快点把她放出来,不然,我要喊人了。”
“他大妈,别,有话咱们好好说,可别气坏了身子……”伯轩的母亲还在劝着。
“别无理取闹,有什么事跟我说!”逸冰猛地从里屋冲出来,冲着她母亲喊道。
“好,你自己出来就省事了。没别的,跟我回家!”她母亲伸手就抓住了女儿的胳膊。
“我不走,这里就是我的家!”逸冰愤然甩手挣脱了她母亲。
“好不害臊,我们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快跟我走,别逼我干出我不愿意干的事情来!”
“是您在逼我们!您不是不知道我和伯轩的关系,你们硬要把你们的意志强加给我,绝不行!”逸冰连哭带嚷,嗓子都有点儿嘶哑了。
“你这没良心的孩子,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就这样报答我们吗?不行,你不回去,我就一根绳子吊死在这儿,我死给你看!”逸冰的母亲已经失去了理智,她用目光四下搜寻着。
“伯母,请您听我一句话。”伯轩的语气是镇定的,“我尊敬您,也请您尊重您自己。我和逸冰的事情是我们自己的事,但我还是希望能征得家长的同意。您放心,我伯轩是个堂堂男子汉,行得正立得直,不干那些鼠窃狗偷的勾当。你们家的矛盾你们自己去解决,我不会强插一手。”
“你既然通情达理,你就让逸冰回家。”逸冰的母亲转向伯轩,抽泣着说,“我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她是我们老来的依靠。我要她得到一生的保障,一生的平安、幸福。你们俩好我知道,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但我们家需要的东西你给不了,她需要的东西你也给不了。你们不该相爱。天哪,这是谁的错啊!呜呜……”逸冰的母亲痛哭失声。
伯轩的心里一阵阵绞痛。是的,他出身贫寒,庄稼地里长大的孩子,赤手空拳无依无靠地奋斗到现在的地位,吃了多少苦,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一月几十元的工资,要寄回农村老家帮助父亲抚养几个未成年的弟妹,还要兼顾他和老娘的生活费用,另外还要挤出钱来给母亲治眼睛。娶了逸冰,他拿什么保证逸冰的富裕和幸福?万一受了逸冰出身的牵连,不要说他的地位保不住,逸冰还要跟他吃苦受罪……也许他们不该相爱?也许真像人们所说,爱情是一回事,婚姻又是一回事?“逸冰,”他走到逸冰的面前,像大哥哥似的抚慰说,“听我一句话,先陪你母亲回家。老人年纪大了,要注意他们的身体。我们的事情要慢慢说服,不能硬碰硬。先回去吧,啊?”他深情地注视着逸冰的眼睛,他知道,逸冰是温顺的姑娘,尤其对他,几乎是百依百顺。
“你……”逸冰迟疑地望着他,继而又信赖地点点头,“好吧。我听你的。”她毕竟涉世未深,事情闹成这样,她早没了主见,见伯轩这样决定,她只好顺从。
“那我就谢谢你了。”逸冰的母亲用手绢擦着眼泪说,“既然是大丈夫,就得说话算话,你今后不许插手我们家的事。”她拉住逸冰:“走吧。”
逸冰像一只可怜的羔羊,满脸的惊疑和无奈,她望望伯轩,见他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只好乖乖地跟母亲朝外走。走到大门口,她又一次回过头来,那目光充满着恳求、乞怜、哀怨、求救……好像她不是回家,而是要被牵上祭坛一样。伯轩的心要炸裂,他狠狠心,咬紧牙,避开那令人心碎的目光,向外挥了挥手……
夜,静得像死亡一样沉寂,不知不觉中,时间也好像凝固了。
“闺女呀!”老母亲心底压抑已久的呜咽声惊醒了伯轩,老太太双手摸索着向门口走去,“多好的闺女,怎么就这样走了,连口水都没喝,她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她失声地哭着,挣扎着向门外走。
“妈!”伯轩含泪迸发出一声呼喊,扑上去拉住母亲的手,“让她走吧,是儿子不好,让妈陪着我受苦了。”
“孩子,我的好心眼儿的孩子,妈都明白,你是为她好才这么做的。咱家穷,引不来金凤凰,是我拖累了你呀!”老妈妈痛哭着,瘫倒在儿子怀里,“老天有眼,怎么还不让我死哪?”
“妈,妈,您千万别这么想,是儿子错了。我明天就托人去说亲,娶一个好心能干的农村姑娘来,侍候您老人家一辈子。”娘儿俩抱头哭作一团。
也不知是阴错阳差还是鬼使神差,第二天,县委组织部长就登门来给伯轩提亲。说的是他表妹,比伯轩小一岁,虽说是农村户口,但出身好,能吃苦,长得也还顺眼。伯轩几乎没有考虑,一口答应相亲,没出一个月就订婚了。订婚之后他才想到,组织部长是老县长过去的警卫员。碍着这层面子,这门亲事没有退路,既然没有退路,不如早了早好。他很快办了婚事。所幸婚后发现,妻子果然善良贤惠,能干勤快,奉养公婆,照顾弟妹,倒免去了他的后顾之忧。
就在他结婚当年,他接到调令,任某公社党委书记,成为全县最年轻的公社书记。他索性把家搬到了公社。
也就是在这年年底,他听到了逸冰与林伟结婚的消息。那天,他一天没吃没喝,一个人呆坐在运河大堤上,直到天黑。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到宿舍的。
这天,是五月五日。
清早,伯轩起床洗漱完,打开收录机,随着老年迪斯科的音乐活动着腰身腿脚,一边开始收拾房间。妻子巧云在厨房炖带鱼。她从厨房探出头来招呼伯轩说:“你来尝尝味道怎样?”
伯轩走进厨房,用筷子蘸了一点汤汁,尝尝说:“可以,可以,味道不错。”
“已经炖了二十分钟了,我可以关气了吧?”
“再炖五分钟吧。”
“那好,你甭管了。”巧云继续准备早饭。
伯轩叠好被子,拿着一个罐头瓶走进厨房,开始往瓶里装带鱼。
巧云看着他说:“装那大块的,肉厚的,那块,还有那块。”她指点着。
看着伯轩把罐头瓶装满,巧云又说:“再夹出一碟早饭吃吧。”
“不了,早饭不想吃油腻的东西。”伯轩说。
看着伯轩把瓶子装进提包,巧云把带鱼盛进碗里放进菜橱。伯轩知道,今天晚上他回家前,巧云不会动一块带鱼。十九年了,她从来都是这样,只要是好吃的东西,一定留给丈夫和孩子,好像她独自享用一点就是罪过。
今天是市局的李处长带外省市的参观团来开现场会,局里、公司里的领导已经忙了几天安排接待。伯轩早早来到局里时,见逸冰满面春风向他走来,便笑笑说:“什么事那么高兴?”
“还问我呢,今天不是你的生日吗?我都安排好了,中午在我家吃饭。你别紧张,你可以再找几个陪席的,只要你高兴我一样招待。”
“哎哟,你难道不知道今天中午要招待市里领导和外省市参观团吗?”
“我怎么不知道,”逸冰撅起了嘴,“我不管,你中午反正得到我家吃饭,你安排吧。”说完一扭身,踏着高跟鞋,一阵轻风般地走了。
早上的会议开得很成功,吴局长兴致勃勃地给大家介绍了水利综合经营情况和经验,大家记着笔记,提着问题,有的当时就提出了合作项目。
伯轩悄悄来到市局李处长身边,与他耳语了几句。李处长点点头,站起身来,打断了大家的话头:“老吴,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们先去参观几个厂子,下午再座谈,有的放矢嘛。”
“当然可以。”吴局长连连点头,“想参观哪儿,咱们商量商量时间安排。”
伯轩马上说:“这样好不好?时间关系,上午先参观通利机械厂的振捣棒和消毒液发生器,再去气雾剂厂参观并且在那里吃饭,下午参观汽车改装厂,然后在那里座谈。”
老吴:“我看行,那么就请各位下楼上车,我们一起走吧。”
李处长也说:“就这样很好。”
上午参观完毕,大家在气雾剂厂吃饭。入席前,伯轩对老吴说:“吴局长,您陪陪客人,我下午还有事,不参加了。”
“有事也得吃了饭去呀,”老吴拦道,“没你喝酒不痛快。”
“我恰恰中午不能喝酒,下午还得办事。”
“那好,你去吧,这里有我呢。”老吴是个爽快人。
走进公司办公室,伯轩长吁了一口气,满面得意之色:“逸冰,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当着办公室里别的人,他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确。
“我想你清楚。”逸冰的回答也很俏皮。
“那你是不是该显显手艺了?”伯轩故意说。
“行,中午饭到我家去吃,不过领导得放我早点回去准备准备。”
“没问题,大家都去。”伯轩用手势向办公室里全体画了个圈,“看看田副经理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