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她的手撑在门框上——不管怎么样，这个家还是我的。你可以把我丈夫勾走，但你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她用身体的语言告诉她。
“我可以进去谈吗？”唐娜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刚刚哭过，她胆怯地低声问着。
怎么办？逸冰的脑子里飞快地旋转出了多种画面：
——自己拼尽全力左右开弓抡圆了胳膊给她两个大嘴巴，唐娜捂着脸落荒而逃……
——自己猛力关门，让门在唐娜眼前不到十公分的距离发出震耳欲聋的“嘭”声……
——自己上去撕扯住唐娜的头发衣服又打又骂，让人们都来看看这个勾引别人丈夫的轻薄女子，让她现现 原形亮亮丑……
楼下传来了踢踢踏踏上楼的声音，来不及多想，她放松了手臂，身子往旁边一闪。
真是女人最了解女人，唐娜不用主人再说什么，也迅速闪身进来，并轻轻关上了房门。
“有什么事，说吧。”逸冰只退后了三步，把唐娜堵在了门厅里，背靠房门站着。
“我，我，我是来求你的……”唐娜未曾开口先掏出手绢，话一出口就是一串眼泪，“我求求你发发善心放了林伟吧，这对咱们都好。你要什么条件我可以劝林伟答应，他做不到的我可以做到，只求你放了他吧……”
“你凭什么对我说这些？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你不配！”逸冰愤怒了，“你是他什么人？妻子？情妇？小老婆？！你不知羞耻，竟敢跑到我家里来，你，你……”她简直再也想出不什么 解气的话，她觉得胸膛里燃着火，手凉得像块冰，她抛弃了面子、教养，寻找着一切恶毒的语言，她等着对方回骂过来，准备着一场赤手空拳的“肉搏”。
“不，不，我是来求你的，求你看在老天分儿上，看在我们没有出世的孩子分儿上，让我活下去，让我有个家，有个安身的地方，大姐，好大姐，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了……”她说着，浑身颤抖着，扑倒在逸冰的脚前。
“孩子，你们有孩子了？”逸冰觉得一口气哽在了胸口，眼前金星乱冒。自己怀亮亮时的一幕幕情景又出现在眼前。林伟，你这个没心肝的男人，你这个不配做丈夫、不配做父亲、甚至不配做情人的男人！她冲上去，用两只冒火的眼睛死盯着唐娜，“他知道吗？我问你他知道吗？！”
“不，不知道……我不敢告诉他，他会让我去做掉，可我想保住这孩子。我也三十多岁了，有个孩子不容易，我求你……”她一边哭一边说，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擦。
她有个孩子不容易，谁有孩子是容易的？亮亮是堂堂正正合理合法的孩子，逸冰生他尚且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与痛苦……真是不堪回首！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被欺骗、被愚弄、被伤害的自尊，保护儿子、保护家庭的母性的本能一起觉醒了，她用颤抖的手指指房门：
“给我滚，滚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妈妈！”
身后传来低低的、带着哭腔的叫声。逸冰和唐娜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亮亮光着脚丫，站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她们，“我要撒尿。”
“乖儿子，乖宝贝，妈妈来了……”逸冰一把把儿子搂在怀里，一串串眼泪流下来，又赶紧擦掉，赶紧把他拉进厕所。
“妈妈，你怎么哭了？阿姨怎么坐在地上？”亮亮又问。
“没什么，阿姨病了……”逸冰敷衍着，“你去睡吧。”
“阿姨，你不舒服，到客厅的沙发上去躺一会儿吧……”亮亮对刚刚站起身来的唐娜说。
“孩子，我的好孩子，睡吧，去睡吧。”逸冰把亮亮哄上了床，自己侧身躺在他身边，一只手搂着他、拍着他，眼泪一阵阵往上涌，又一口口吞进肚里，想哭却又不敢哭，唯恐吓着了孩子——唉，女人真苦，连自由自在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的权利都没有！
逸冰早就知道唐娜，她刚与林伟婚后不久，头一次争吵后，林伟就说出了他与唐娜的关系。
唐娜的祖父解放前 是英国某洋行的高级职员，一九四九年随英国人撤到了香港，后来就没了音信。她的父亲是个阔少爷，靠着家里的财产衣食无虑，解放后 到一家集体企业当了会计。“文革”中他受到了冲击，后来便一病不起。她母亲改嫁后，唐娜插了队，与林伟在同一个生产队里，那时他的父亲还在“隔离审查”。俩人同病相怜，又正值青春年少，慢慢有了感情。
后来林伟的父亲复出，他也返城参加了工作，而唐娜却还在农村。俩人起初还情意绵绵，被林伟的母亲发现后，坚决不许儿子与这种家庭背景复杂的女孩子来往。而林伟的父亲已经看中了逸冰，觉得她是儿媳妇的最佳人选，经过众多热心人的奔走努力，林伟和逸冰终于成了夫妻。后来，唐娜随着最后一批知青返城，分在一家街道小厂工作，葛新当时是她的师傅，对她很好，他们就结婚了。本来都以为，她与林伟已经各自有了归宿，这段恋情也就结束了。谁知几年前，随唐娜祖父跑到香港的叔叔回来寻亲，带来了她祖父留给她父亲的遗产证明，父亲去世自然由她继承。于是她家的这层海外关系使她身价陡增。她叔叔想跟大陆做生意，搞联营，刚刚当上公司经理的林伟利用和她那段老关系，千方百计把她拉进了他的公司。
葛新与唐娜婚后本来感情不错，可俩人一直没有孩子。又加之葛新发现唐娜不会做家务、爱吃零食、爱打扮，唐娜嫌葛新没文化、没情趣，他们夫妻间渐渐有了裂痕。葛新心理不平衡，便借酒消愁，后来又染上了赌瘾，他们从吵架到动手，感情彻底破裂了。
从林伟与唐娜之间的感情热度看，逸冰预感到他俩可能会有关系，但没有想到会有孩子。怎么办呢？到单位去揭发他们，闹得他们身败名裂？还是索性退出身来，成全他们，自己落得个清静？她不知道。前者，她做不出，后者，她不甘心……她突然想到，唐娜还没走，她还在她家里……
唐娜没有走，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就那么坐在没开灯的一片黑暗中。
逸冰走了进来，打开了沙发旁的落地灯，唐娜忙用手挡住了脸。
唐娜长得确实挺漂亮。娇小玲珑的身材，像个洋娃娃。长睫毛，大眼睛，一头长发自来卷，怪不得“文革”时曾有人说她父亲是她祖父与外国女人的私生子。只是现在的唐娜变丑了：脸儿黄黄的，鼻子哭红了，眼睛也肿了。不知林伟看到她现在的模样，心里会怎么想，还会爱得她要死要活的吗？逸冰不无快意地想。
“你还不走？要等他回来么？”逸冰的声调冷冷的，特别念重了那个“他”字。
“不不！”唐娜一阵抽泣，“你还没回答我，你得给我个准话儿，你是不是打算离开他？这对我太重要了。”
“哼！你以为我会离开他吗？”逸冰在沙发上重重地坐了下去，双手抱在胸前。
“我不知道……”唐娜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嗫嚅着，“可他说，他要离开你，跟我结婚。他让我等一等，他说你是个好人，只是你们没感情，他怕伤害你……”
“他还怕伤害我？”逸冰心中一阵痛楚。
“我知道我这样求你很自私，但我实在没办法，我可以在经济上补偿你，让你和孩子一辈子吃穿不愁……而我，我只要他，所有你家的东西都归你，只要他……”唐娜急急地说着，恐怕自己的话被打断。
“傻东西，你光有他就行了，他光有你行吗？你真的了解他吗？也许你自认为了解，可是你错了，你根本不了解男人！”逸冰又气又痛，愤愤地说，“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不会跟你一样做白日梦了，他要权势，要地位，要舒适安定的生活。他要让社会承认他是好干部，因此他就得装成好丈夫、好父亲。至于爱情嘛，那不过是生活中的点缀。也许他的确爱你，但什么是爱？爱情和欲望的区别又在哪里？你说得清楚吗？你也许能给他带来财富，也许还能带他去香港、去美国，然而你想到没有，他林伟离开这块土地，离开了他父亲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关系网，他还有什么价值？也许你没想过，他也还没想，但要他做出决定的那一步时他会想的，他会权衡利弊、得失、轻重。”
“那——你是说，他不会离开这个家？不会的，不会的，他答应过我……”唐娜的眼泪又成串地淌下来。
“唉！我太了解他了。”逸冰重重地叹息着，“记着，我不恨你，虽然你侵害了我，但我能理解你。我奉劝你一句，不要把自己的幸福都押在别人身上！我敢说，我若离开林伟，能够生活得更自在，更洒脱，可你行吗？动动脑子想想吧，这对你至关重要，比那些罗曼蒂克的幻想重要！”
逸冰说的是真心话。她奇怪自己一点都不恨唐娜，相反倒有一点可怜她，对她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培根说得对：“美貌的人不都具备其他方面的才能，因为造物主是吝啬的，他给了此就不再给予彼。所以，许多容颜俊秀的人都一无所为……”唐娜，当她发现她赖以生存的美丽和爱情都不复存在的时候，她可怎么生活呢！
“你是说，你可能会同意离婚？”唐娜的眼睛一亮，像垂死的人抓住了一线生机。
“随你怎么理解都可以，你走吧！”逸冰烦了，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谢谢你，本来我是准备你打我、骂我的，可你没有……你是好人，也许我不配说这话，可我实在是感谢你……”
“走吧，再不走，林伟要回来了。”逸冰打开了房门。
一听这话，唐娜浑身一震，她匆匆向外走去，嘴里还嘟囔着什么，逸冰没有听见，她不想去听。
关上门，逸冰靠在门上吁出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酸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叮咚！”门铃又响了。
逸冰打开门，唐娜站在门外。她用手扒着门框，探着身子来，含着泪水，耳语般轻轻说着：
“求求你，大姐，我说的事，千万别捅到我们单位去，不然，我们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走！要不我明天就去你们单位！”逸冰真烦了，烦死了。
唐娜像只惊慌的兔子，一闪就不见了。
“嘭！”逸冰重重地关上了门。
“你是说，唐娜去了你那儿，你才没到我办公室里来？”伯轩问。
此时，他与逸冰坐在一家咖啡馆里。
从京密引水渠管理处回来，两人前后脚下了车，说好在这里碰头。
半封闭式的客室，昏暗的灯光，轻柔的音乐，使这里极适于谈话。他们占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离上座的时间还早，店里除了他们，只有一张桌子被人占着谈生意。
伯轩给自己要了一杯加冰块的可乐。逸冰要了咖啡，她说不想喝凉的。
逸冰低着头，用小匙轻轻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半晌，才抬起头来：
“等她走了，我实在一点力气没有了。也许是因为太激动的缘故。当时我想，幸好我没有肯定答复你。我现在不敢轻易承诺什么，命运是不可知的。”她轻轻地咂了一口咖啡。
“林伟昨天晚上回去了？”他问。
“嗯，他回来大概有十一点了。我和亮亮早睡觉了。”
“他不知道唐娜找过你吧？”
“除非是唐娜告诉他。”她双手一摊。
“逸冰！”伯轩突然隔着桌子抓住了她的手，“说实话，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了？”
“我想的都跟你说了。”她直视着他说，“我不会向你隐瞒什么，也没这个必要。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这样。”
“可是我对你有看法了，也许是误解。逸冰，我总觉得，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没有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重要。我觉得最近你好像在试图摆脱我，或者说客观存在总是在和我作对。我身心交瘁了，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到了崩溃的边缘，我想了很多很多。还是由我下决心吧，我们暂时分开一段好吗？”
她沉吟着。他看着她的脸，希望从这张极熟悉极美丽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结果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好吧，”她突然朝她妩媚地一笑，“我尊重你的选择。如果我有什么地方使你痛苦的话，我真的很抱歉。伯轩，我们已经不需要再表白什么了，我只请你记住一句话，在我所有的精神财富中，你是最宝贵的，独一无二的。”
“你对我也是一样。”他沉重地说。
“好啦，让我们轻松地说声再见好吗？也许我们过去太苛求了。”她的笑容有些凄然，把手向他伸出来。
他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说：“真想吻你一下。”
她的笑容僵住了，眼中突现泪光一闪，点点头，拿起座位上的小皮包，踩着一串的碎步走了，走远了。
他呆立在路边，一直看着“仲夏夜之梦”消失在滚滚车流人海之中。
23
今天，伯轩当着公司所有的人，大声叫道：“逸冰，田副经理，走，去改装厂。”
逸冰边在楼道里走，边对伯轩说：“我甭去了，车也坐不下。”
“坐得下，要去。”伯轩态度坚决，不容推辞。
逸冰与伯轩等乘坐着伏尔加小车，驶向公路，驶向汽车改装厂。
伯轩看着坐在前面的逸冰，心里好高兴啊！只要逸冰在身边，他就无比的畅快。
逸冰啊，今天伯轩当着那么多人叫你同往，你知道他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吗？伯轩向来是顶着风浪上的。他的一生就喜欢在曲折的路上冲杀！在狂风恶浪中搏击！现在，有那么几个嚼舌头的，伯轩心里明白他们要干什么。而面对这些，伯轩怎么对待呢？——来吧，来吧！看我到时候怎么顶回你们去。伯轩有时心是很狠的！当干部的不这样，就甭想干好！社会就是这样，你不主动，他就扑上来。伯轩不容任何人胡说八道。
在汽车改装厂，逸冰与伯轩密切配合，又打通了几年销售渠道，当场签订了一百五十台汽车的销售合同，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效果啊！
送走客人回到公司后，逸冰拿着一瓶减肥霜走进了伯轩的办公室。
“田副经理也要这减肥霜，我说，这是给伯轩的，就给你拿来了。”逸冰笑吟吟地把减肥霜递给伯轩说，“减减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