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着,街上居然没有一人,路经一株树下,一阵小风把一串落叶忽然从上面扑簌簌吹下,她不由就看那嫩叶,绿得像一片片翡翠,她把它捡了起来更加仔细地边走边看,不觉就走到了杨平的家门。抬头看去,大门紧闭,上着锁,她不由得就有了些失落,顿觉内心空荡不已。
她当然知道该再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可她心里却犯了掂量:要真的碰到杨平和小玲在一起呢?她不敢想下去。
前方的房顶上、树叶间,落着一些不知名的小鸟儿,相互之间一呼一答地不知说着什么,唱着什么,时而还有一长串铃儿般的鸣唱。她开始讨厌这些鸟这些树,还有树上发出的股股槐花香,还有她手中的那片翡翠般的绿叶。于是,她心烦意乱地,漫不经心地往杨平的花卉小屋走去。
这时的京杭大运河水是清澈的,清澈得可以见到水中的游鱼,她以那清澈而明亮的眼睛观察着人间的一切,当然也观察着逸霜的一切,并告诉逸霜应该勇敢地追求自由,应该再一次大胆地去向心上人袒露自己的胸怀,说明自己的忠诚,表白自己对杨平的忠贞。她应该自信,毫不犹豫,而且应对实现完美坚信不移 。她应该这样,大运河希望她能够这样。而事实上,逸霜此时的心情恰恰相反,她的心情烦躁,烦躁得不能自主,她对是否找杨平举棋不定,她对是否再一次向杨平袒露自己的那颗爱心已生二意,最后她居然就想到了自己的虚伪,自己的软弱无能,自己的随波逐流甚至于玩世不恭。“我是什么人啊?”她悔恨自己,“我怎能去见杨平?”然而,她的脚步还是迈向了那里——杨平的花卉小屋。
正出屋的杨平和小玲见到了她。
“逸霜。你好,从天上降下来的仙女。”小玲欢欣地叫。
逸霜却不敢正视,头低着,眼睛看那花房里金黄的玫瑰、名贵的君子兰和那昂扬的令箭。
“怎不说话?”小玲走近拉她的手问。
她抬起了头,眼睛看看小玲又看那杨平。他还是那个样子,一头墨一样的黑发,一双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晶般的眼睛,一排整齐的白牙,黑里透红的方脸盘,一米七八的身材,给人永远是一种厚道,一种朴实,一种宽宏的感觉。眼前的小玲呢,她当然更知她的长相、为人、性格,在村里的姑娘当中也是数一数二。她看看杨平又看看小玲,看看小玲又看看杨平,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句:“我不该来。”
“怎么不该来,我正想找你呢。”杨平微笑着说,“我下午去你家,和你母亲说过,没想到你今天就来了。”
“是的,没想到,好多事情都是因为没想到就发生了。”
“请屋里坐。”杨平仍旧笑着让道。
“对,屋里说。”小玲也说着,并拽她往屋里走。
“不进了,找我有事,就说吧。”
“你今天怎么了,一副愁眉苦脸样儿?”杨平又问,“出了什么事了?”
“没什么,只是心里有点难受,你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那也要屋里坐坐呀。”小玲又让道,“要不我先干别的,你俩说。”
“你不要走,一块儿说。”逸霜拦道。
“咳,就是那承包葡萄园一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看着办吧。”
“你不包了?”
“不包了。”
“真的不包了?你不是还想回来吗?”
“眼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那我和小玲准备合作,把它包下来。”
“没意见,我和杨平合作,你不心疼?”李小玲又开上了玩笑。
“小玲,不许你这样。”
“噢!那好,我还是避开的好。”这次小玲真的蹿出了花房,而后,在花房外又叫道,“杨平,快说,我等你去那一百亩荒地。”
“你到底怎么了,显得那么沉重?”杨平又关心地问。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不对,你心里有话,你应该对我说,应该相信我。”杨平越发地关切。
“不说了,没话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现在你挺好,我祝福你,祝你和小玲幸福!”逸霜说完转身就要走。
杨平拦住她道:“你心里有话,逸霜,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不要管我!”逸霜挣脱了杨平,又要往外跑。
“你给我回来。”杨平拉住她大叫,“你有话,肯定有话,逸霜,我在等你,等你的到来。你没有话,可我有话,我要与你心平气和地说说心里话,我相信你能理解我,我要你留下,静下心来,好好地谈一谈。”
“谈一谈,哈哈,谈什么?说我还爱你,你爱我吗?”逸霜突然变了腔调,变了来时的一副愁眉苦脸,突然就现出了一副挑逗的眼神对杨平说。
“逸霜,你?”
“我怎么了,我不爱你就不找你,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爱你,爱你爱得近乎疯狂。可我到这里看到了你和小玲在一起,我一下子便想到了我不配你。可我恨你,恨得要死!”
“逸霜。”
“不要叫我。你不是叫我说心里话吗?那好吧,我的心里话就是我还爱着你!我的心里事就是要你敢爱我,敢给我!怎么样,你有那胆量吗,你敢吗?”
“逸霜,你在说什么啊?”
“我在说过去说过的话,我要你干过去早就应该干的事,你敢吗?你敢说吗,你敢做吗?”逸霜说着便扑了上去,紧紧地搂住了杨平的脖子。
“逸霜?!你怎能这样?”
“哈哈哈——胆小鬼!”逸霜松开了杨平的脖子,悲痛欲绝地哭了……
花房里走进了逸霜的母亲。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老年人同样有自己的想法和做法。逸霜的母亲听了逸霜的诉说后,嘴里说出叫逸霜自己做主的话,心里却总不是滋味,总觉得对不住林坚,更对不住林坚的母亲。从唐山大地震到现在十四年的时间里,林坚的母亲对她家的照顾很多。她毕竟是一个没有了丈夫的女人啊!在逸霜五岁时的冬季,即一九七一年的一天,那时正是学大寨的时候,丈夫因早晨去运河边挖河泥掉进了冰窟窿里淹死后,林坚的父母便一直帮她母女俩脱坯、搭炕、抹房。那时,村里出一天工挣不到两毛钱,上边又不准养鸡、养猪,也不准种小园什么的,吃饭成了大问题,家里买点什么针头线脑的钱都没有。结果,是林坚的父亲母亲帮助她娘儿俩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困难。恩德啊,林坚的父母对她娘儿俩有恩德啊。
巧就巧在又发生了林坚救逸霜的事情,两家更是亲如一家,所以为了报答林坚及其父母,逸霜的母亲才把她许配给了林家。没想到这世道变得这么快,生活富得快的同时,这人想的做的也跟着变得那么快,一天到晚忙着赚钱。逸霜的母亲不反对赚钱,没钱的日子太苦了,一分钱憋死英雄汉。可为了赚钱就什么都干,什么招儿都使,她实在看不惯,也想不通。特别听了逸霜向她说了后,她总觉得林坚不该这样,哪有拿自己的心上人往火坑里推的,这是人应该干的事吗?她越想越不对劲儿,便又想是不是女儿为了和杨平好,编造的这些个胡言。因为她不憨不傻不聋不瞎,逸霜与杨平的关系她的心里一清二楚的,可她不能支持女儿去做,那样她在良心上总觉对不住人家林坚一家子。结果她想来想去,还是想到了林坚的父亲,想去和他说说,和他商量商量到底怎么办好。
没想到林坚的父亲倒蛮痛快,说年轻人的事情一切都应自己做主,老人只能给当个参谋,出出主意,大主还是自己做,说现在的年轻人和过去不一样了,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了,孩子们都有文化,有头脑,会把自己的事情办好的。
林坚的母亲倒是挺放心的,还劝逸霜的母亲不必过分担心,说逸霜和林坚好那么多年了,怎能说吹就吹呢?逸霜懂事儿,不会干蠢事,叫逸霜的母亲尽管放心,还说如果愿意,今年春节或明年五一就给他俩完婚。
这样一来,逸霜的母亲便越发地要想见到逸霜了。她这次是下定决心叫逸霜不许胡来,下决心叫逸霜和林坚尽早成家。
当她见到女儿搂着杨平的脖子哭着的时候,她差点气昏过去。她误认为是杨平在勾引逸霜,又误认为她的逸霜真的受了欺负,她直通通地奔杨平冲去,趔趄着扬起那颤抖的手,照着杨平的脸便扇去,而后随着她叫骂“你这个缺德的东西”,头便往杨平的小腹上撞去。所有这些动作都是一刹那间进行的,是突然间发生的。杨平自然挨了一下嘴巴,身上连着挨了两下冲撞后,他攥住了逸霜母亲的胳膊:“您这是干什么?您这么大岁数了,别气坏身子。”
逸霜见此情景,哭着拉她的母亲,大声说:“你来干什么?瞎胡闹。”
“他欺负你?”被拽开的逸霜母亲叫。
“我愿意!我找的他,我搂的他,没他的事!走,回家!”
“回家,哼!”逸霜的母亲大叫,“我告诉你杨平,一个巴掌拍不响!她再愿意你不理她,事成不了。你总勾着她,你这叫第三者插、插足!我和林坚妈都说好了,今年春节就叫她和林坚结婚,你不要再掺乱了,再掺乱我就跟你玩命。”
逸霜指他说:“我就爱他,我就愿意和他在一起。”
“不行!你和他在一起,我就撞死在你怀里。”逸霜的母亲说着就要往逸霜的怀里撞。
“妈妈,您怎能这样对待您的女儿?”逸霜“扑通”一下跪在了母亲面前哭着说,“我爱杨平,我讨厌林坚,我求母亲给我这个权利。您生下我,疼我,爱我,女儿长大后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养育之恩。可是,妈妈,您不能把我往火坑里推,您更不能看着女儿一天一天地受着那心灵的摧残!您要真的疼您的女儿就叫女儿和杨平在一起吧!好吗?我求您了。”
“不行!坚决不行!”
“妈妈!我求您了!”逸霜哭着给母亲磕头。
“杨平?”逸霜的母亲叫道,“你说一句话,不和逸霜在一起。”
“大娘!……”杨平刚要说什么,李小玲冲进了花屋抱住了杨平叫道,“您放心吧!我和杨平已经定了婚 !”小玲边说边把杨平往花房的小屋拽。
逸霜哭着站起,冲出了花房。
24
所有的人都说逸霜彻底大变了。
在那严寒冷酷的整个一冬里,她主动提出了和丁厂长去天津,赴上海,飞向哈尔滨,踏进南京城,使得儿童玩具厂的业务销售量越来越大,厂子的生产能力越来越强,现金存款余额越增越多。四面八方,上上下下,都称赞她逸霜,赞扬她逸霜是女强人。
哈哈哈!逸霜开心地大笑,笑自己成了时代的女强人。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强人啊!苍天知道,大海知道,运河水知道,天上飞的大雁小鸟知道,知道她所付出的一切。
她自己最清楚自己。
现在,她要实现对林坚的许诺,她认为到了该向丁厂长要报酬的时候了。她自信有这个把握。于是,她走进了丁厂长的屋。
此时,屋外的世界是寒冷的,还下着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在树枝上、屋顶上、街道上,整个世界变成无尽的白茫。雪地冰天,小西北风把空中的电线吹得山响。
屋内,却是另一世界,特别是进了丁厂长的办公室里间则更是别有一番春意。室内温度至少保持在二十五度左右,原因是除去暖气以外,还特意加了一个电热器,使人进屋便觉热气扑面,暖意心生。
近期逸霜常见厂长,进办公室是从来不敲门的,今天也不例外。
“丁厂长!”进了办公室的里间就叫,这同样成了逸霜的习惯。
“逸霜,你来了?”
“找您有事。”逸霜直截了当,坐在沙发上冲在床上仰卧着的丁厂长说。
“午间休息,有什么事这么急?”
“您猜猜看。”逸霜不由得站起,走向前倚坐在仰卧着的丁山床上,又伸手拽过丁厂长的手挑动着眉眼问。
“休息时来,我岂能不知道,把头低下,让我先亲一口。”丁山说着伸出另一支胳膊 就要搂逸霜的脖子。
“不嘛,你先猜,猜着了叫你亲,猜不着揪你的耳朵。”逸霜装出一副讨娇的样子说。
他猛地把她搂进怀里。她挣扎着,站起,回坐在沙发上,仍旧装出很柔媚的样子说:“猜呀,猜中了晚上我陪你跳舞。”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丁厂长坐起,顺手从床头柜上拿起“美国一号”香烟,抽出一支叼进嘴里说。
逸霜站起,用打火机帮助丁厂长点燃香烟,笑道:“厂长是什么人啊,神机妙算,聪明过人,肯定知道。”
“不过这事情暂时办不了。”丁厂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边吐着烟圈边卖着关子,“还要进一步考察,要看看大多数职工的意见。你说呢?”
“关键是厂长的意见。”逸霜肯定地说,“只要厂长推荐,没问题。”
“就怕马木经理那关不好过。那个人你是知道的,生活上虽然有时像我一样,不太检点,可在工作上,特别在用人上把关非常严的。再说,到现在,用不用我去总公司当他的助手,也还是悬着。所以,你要我猜的那个谜也就没谱啦。”
“您不是已经内定了吗,马上就要上任总公司副经理,主管工业,还骗我是不?”
“定是定了,可毕竟没找我正式谈啊。”
“看您说的,这只是个时间早晚的事,大局已定,没跑了。甭骗我。林坚的事您说该怎办 ?”逸霜单刀直入了。
“你说呢?”
“我问您。”
“你是真的爱他呢?还是为了一种许诺?”
“两样都有。”
“不对吧,我可不是傻瓜。”
“傻瓜才问这样的话。”
“那好,叫他主抓生产,业务厂长你干怎样。”
“你说什么?”逸霜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没想到吗?”
“这不可能,我可不是那料!”
“你行,完全可以胜任。”丁厂长又深吸了一口香烟说。
“我不干。”
“不干?”
“我负不了那么大责任。”
“你已经担起了业务厂长的分量,半年多来你的角色已经超过了业务厂长的角色。”
“不行,说出大天来,我也不干!”逸霜固执地说。
“你不干这个业务厂长,林坚当厂长的事难定。”
“两码事,这和他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