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大概已过半,空中那轮皎洁的明月也稍稍偏向了东边,按摩笛声在远处的街上响起,隐隐约约的余音一忽儿便消失了。
腿短的豆太郎总是落后,他啪嗒啪嗒地跛拉着草鞋跑到弥生身边。
“他们俩要去哪儿呀?”“嗯,这个方向应该是东南吧。”“东南方向?嗬,还真有兴致啊。”
“是吗?怎么讲?”“您就别装啦!恕我失礼,您好歹也是个男人,男人这种东西自古就是衣冠禽兽,怎么可能对姑娘不动心呢?想必您的风流韵事一定不少吧?走夜路不说话也太没意思了,要不您给我说一段您的情史吧……豆太郎谨此向您讨教了,嘿嘿嘿嘿。”
“混账!闭上嘴走你的路吧!”“哎?说说又何妨嘛,您如此英俊潇洒,该不会还没和女人……哎呀!这也太奇怪了吧!”“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弥生的声音里一下子透出一丝戒备,豆太郎笑着掩饰道:
“不,没什么,我自言自语罢了……不过啊,我只是觉得您身上有种女人的气味,所以就想,姑娘会不会都不愿接近您呀……哈哈哈哈,这是我的直觉吧。”
豆太郎的眼角闪出一道可怕的光,扫在弥生的侧脸上。弥生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快看!那两个人就要走到深川去了!快点儿走吧!”“快点儿走倒是没问题,可我们追上去后要干什么呀?”“就照我刚才说的那样干。”他们一加快脚步,泰轩与荣三郎已经走到永代寺门前山本町大道上那座著名的火警瞭望台下面了。在这夜深人静之时,泰轩究竟要带自己到哪儿去呢?—荣三郎心中虽然有些疑惑,但他没问泰轩。泰轩也不和他说,两个人从瓦町出来后就一言不发地沉默着,一直走到了这里。这条街柳暗花明,是名副其实的花柳之地。荣三郎皱起了眉,似乎不想踏足此地,而身着破衣的泰轩拿着他的长颈酒壶,装模作样地信步走在前头。不明所以的豆太郎跟着弥生,很早便从青山长者丸子恋森林里的家中出来,到夜色渐浓的瓦町埋伏。现在,他又同弥生一起在泰轩和荣三郎后面的不远处尾随着。
长臂的罗锅矮子—甲州无宿的花椒豆太郎在这出乎自己意料的情况下,不停地四处张望着。
就在今天傍晚,弥生看到了装扮成红绘小贩的荣三郎,那样子与武场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弥生没办法抑制住心中不断涌起的痛惜之情。
三月二十一日到四月十五日是深川八幡宫的灵山解禁之日。
灵山解禁,观客与女人皆狂狮—此种说法源于灵山解禁时牡丹町举行的舞狮活动,不过在当时,一说到深川的灵山解禁仪式,那可是世间颇有名气的盛大传统活动之一。
灵山解禁期间,八幡宫内的大荣山永代寺金刚神院会对外开放,允许人们进去参观游览。
位于深川的这个八幡神社名为富冈八幡宫,是仿造镰仓日本供奉应神天皇的神社的称号。作为武士门第的守护神而受到尊崇。在日本的神社中其数量最多。
的鹤冈八幡宫建成的,据说神社内有二轩茶馆及许多提供菜肴的酒肆,远近闻名。
现在正逢灵山解禁,神社开放庭院供人参观,白天的热闹景象自不待言,而到了夜里,为了观赏夜景以及出来看夜景的漂亮女子—不只是住在附近的人,江户城内的男女老少都从四面八方拥到这里,密密麻麻的人群,万头攒动。
悬挂在树与树之间的灯笼织出斑斓错杂的光影,四处都燃起了篝火,余辉把人脸照得通红。
一个手艺人藏在树下的阴暗处,打算吓唬自己的同伴;老人们拎着葫芦瓢;一个大铺子的掌柜似乎在思考一首俳句,正踱来踱去;一群年轻武士用宽大的肩膀拨开人潮;姑娘们你推我搡,吵吵嚷嚷地笑闹着……呼喊声、翻飞的和服袖子、昏暗夜色中纷乱的脚步声……这一夜人山人海,连夜雾也恬淡柔和,如同梦中之梦。月亮升了起来。还是早春,月色依然清晰,不过也别有一番风味,银白的薄纱从天上落下,轻轻覆盖着人间,人们越发陶醉了,感到神清气爽,快乐喧闹着。
此时,一个俏丽的艺妓身影在人群中匆匆穿行。那是江户城内一道妩媚水灵、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线—尽人皆知的和服短褂艺妓。一群群姑娘和男人都用眼神互相传告,一房檐由上下两层椽子组成,常见于日本的寺院和宫殿建筑。
个个踮起脚回头顾盼。那艺妓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进神社内的庭院,在一家酒肆门前用清脆悦耳的声音招呼了一声便钻了进去。
橹下松川的艺妓梦八受艺妓管理所之邀,到那儿去陪酒。不一会儿,跟包的也挑着三味线箱子进了那家酒肆。
这个跟包的是个外行,那三味线箱子看上去既像木匠的工具箱,又像个刀箱。刀箱就是武士旅行时用来放置备用刀剑的箱子。
灵山解禁相当于一大节日,因而酒肆里座无虚席。“哎呀呀,新来的梦八小姐是吧客人等你很久了,都已经不耐烦了,快快快,赶紧进去吧。”作为梦八的阿艳,被人带到二楼一间面朝庭院池子的屋里。楼下的小路上,人声与各种杂音交织着传了上来;远处一间屋子里,有人正不断地拍着手,似乎在拼酒。阿艳在廊子上跪下来,拉开了拉门。“哟!总算来了啊!”等候在屋内的客人说道。阿艳觉得那略带讹音的嘶哑声有些耳熟,似乎在哪儿听过,于是便抬起头看过去。
这是个小巧而别致的隔间,一个商人坐在华丽的细长灯笼边,年龄在五十岁上下,体格健壮,皮肤黝黑……他是锻冶富—开铁铺的富五郎!
阿艳和锻冶富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要自己陪酒的居然是锻冶富这个讨厌的家伙!即使不情愿,阿艳也不能立刻走开。可她又不想进去,于是在门槛前磨磨蹭蹭的,不知如何是好;而锻冶富比阿艳更吃惊,他偷偷跑出来寻花问柳,没想到叫来的艺妓竟是阿艳。
“哎呀!这不是阿艳姑娘吗?你是怎么了?我和喜左卫门兄时常说起你哪。原来你在这儿做艺妓啊,我都不知道呀。怎么?你同那个荣三郎少爷分开了?什么时候的事?我们也有好一阵子不见了,你先进来再说吧!”
“原来是三间町的铁匠师傅呀!真是久疏问候,您最近别来无恙……”
阿艳嘴上说着,而心里却想找个借口把锻冶富打发走,但富五郎一见阿艳就没了魂儿,黏糊糊地缠着她不放。
“好了!你就别客套了!话说阿艳姑娘,你变漂亮了啊……”锻冶富那色迷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艳。阿艳如坐针毡,越发不自在了。
“打仗最要紧的是军粮。”“没错。在这儿把肚子填饱之后再过去,时辰就正好了。”“没啥大不了的!敌方就一个白面小生和一个乞丐,能有多大能耐?我们这么多人一齐攻进去,必能一举歼灭他们!来,为即将到来的胜利提前庆祝庆祝,喝一杯……”
“善哉善哉!”
“今夜左膳大人的夙愿定将实现……”阿艳心头一震,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最后那句话清清楚楚地灌进了她的耳朵里。其实,隔壁屋子里从刚才起就不断传出各种声音,阿艳以为是某一家的家臣来花天酒地玩乐,而且她的心思都在怎么对付眼前的锻冶富身上,因此并没有留意隔壁的说话声。邻屋里的那些人起先是低声地窃窃私语,后来越说越大声,阿艳也不知不觉、有意无意地听了起来。
她听到“敌方就一个白面小生和一个乞丐”时吃了一惊,立刻竖起了耳朵,接着又有一个人说“今夜左膳大人”,所以她差点儿失声叫出来,幸好控制住了。然后,她突然跪着进了屋,笑眯眯地坐到锻冶富面前,但仍然仔细地听着邻屋的动静。
富五郎对此浑然不觉。他之前就痴迷于阿艳,一直在等待机会接近她。现在,当了短褂艺妓后更添一分娇美的阿艳来到他面前,他已经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哎呀,人的一生就是沉浮不定啊。你父亲和田宗右卫门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奥州武士,你身为他的女儿,如今却是一副艺妓的样子。想必你心中也有很多委屈与无奈吧,唉,再忍一忍吧。熬过这一段,意想不到的好运气就会来了。不过啊,你能对荣三郎少爷断念实在是太好了。我一直没把你当外人,总是与喜左卫门夫妇这么说—阿艳姑娘真傻,自己才貌双全,怎么就跟那个什么二少爷私奔了呢?虽然这话有点儿失敬,但男人光长得好看而无能又有何用?你的将来究竟要怎么办呢?要是趁早擦亮眼睛离开他,你一定还有其他路子出人头地的。不管走到哪儿,我一有机会就谈论起你的事。但是我的估计没错,你还没愚蠢到无可救药。你与荣三郎断绝了来往,以艺妓这一行自力更生,这一点值得称赞。哈哈哈哈,生意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