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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九二五

不再是我的乖乖

前天我是一个小孩,

这海滩最是我的爱;

早起的太阳赛如火炉,

趁暖和我来做我的工夫:

检满一衣兜的贝壳,

在这海砂上起造宫阙;

哦,这浪头来得凶恶,

冲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声海,海!

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

昨天我是一个“情种”

到这海滩上来发疯;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红变成姜黄,又变紫,

一颗星在半空里窥伺,

我匐伏在砂堆里画字,

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

谁说不是我心爱的游戏?

我喊一声海,海!

不许你有一点儿的更改!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

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

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头顶不见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沈沈的一片,

暗潮侵蚀了砂字的痕迹,

却冲不淡我悲惨的颜色——

我喊一声海,海!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残诗

怨谁?怨谁?这不是青天里打雷?

关着,锁上;赶明儿瓷花砖上堆灰!

别瞧这白石台阶儿光滑,赶明儿,唉,

石缝里长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里养着鱼,真凤尾,

可还有谁给换水,谁给捞草,谁给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让冰分儿压一个扁!

顶可怜是那几个红嘴绿毛的鹦哥,

让娘娘教得顶乖,会跟着洞箫唱歌,

真娇养惯,喂食一迟,就叫人名儿骂,

现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给您答话!……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著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著你的手,

爱,你跟著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著我走,

我拉著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著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著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一块晦色的路碑

脚步轻些,过路人!

休惊动那最可爱的灵魂,

如今安眠在这地下,

有绛色的野草花掩护她的余烬。

你且站定,在这无名的土阜边,

任晚风吹弄你的衣襟;

倘如这片刻的静定感动了你的悲悯,

让你的泪珠圆圆的滴下——

为这长眠著的美丽的灵魂!

过路人,假如你也曾

在这人间不平的道上颠顿,

让你此时的感愤凝成最锋利的悲悯,

在你的激震著的心叶上,

刺出一滴,两滴的鲜血——

为这遭冤屈的最纯洁的灵魂!

西伯利亚道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

我检起一枝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这秋月是纷飞的碎玉,

芦田是神仙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先吹我心中的欢喜——

清风吹露芦雪的****;

我再弄我欢喜的心机——

芦田中见万点的飞萤。

我记起了我生平的惆怅,

中怀不禁一阵的凄迷,

笛韵中也听出了新来凄凉——

近水间有断续的蛙啼。

这时候芦雪在明月下翻舞,

我暗地思量人生的奥妙,

我正想谱一折人生的新歌

阿,那芦笛(碎了)再不成音调!

这秋月是缤纷的碎玉,

芦田是仙家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检起一枝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我早年时想像

你不是受上天恩情的地域:

荒凉,严肃,不可比况的冷酷。

在冻雾里,在无边的雪地里,

有局促的生灵们,半像鬼,枯瘐,

黑面目,佝偻,默无声的工作。

在他们,这地面是寒冰的地狱,

天空不留一丝霞采的希翼,

更不问人事的恩情,人情的旖[旎],

这是为怨郁的人间淤藏怨郁,

茫茫的白雪里渲染人道的鲜血,

西伯利亚,你象征的是恐怖,荒虚。

但今天,我面对这异样的风光——

不是荒原,这春夏间的西伯利亚,

更不见严冬时的坚冰,枯枝,寒鸦;

在这乌拉尔东来的草田,茂旺,葱秀,

牛马的乐园,几千里无际的绿洲,

更有那重叠的森林,赤松与白杨,

灌属的小丛林,手挽手的滋长:

那赤皮松,像钜万赭衣的战士,

森森的,悄悄的,等待冲锋的号示,

那白杨,婀娜的多姿,最是那树皮,

白如霜,依稀林中仙女们的轻衣;

就这天——这天也不是寻常的开朗:

看,蓝空中往来的是轻快的仙航,——

那不是云彩,那是天神们的微笑,

琼花似的幻化在这圆穹的周遭……

(一九二五年过西伯利亚倚车窗眺景随笔)

那一点神明的火焰

又是一个深夜,寂寞的深夜,

在山中,

浓雾里不见月影,星光,

就只我:

一个冥蒙的黑影,蹀躞的

沉思,

沉思的蹀躞,在深夜,在山中,

在雾里,

我想着世界,我的身世;懊怅,

凄迷,

灭绝的希冀,又在我的心里

惊悸,

摇曳,像雾里的草须;她

在那里?

阿!她;这深夜,这浓雾,

烟没了

天外的星光与月彩,却

遮不住

那一点的光明,永远的,永远的,

像一星

宝石似的火花,在我灵魂的底里;

我正愿,

我愿保持这不朽的灵光,直到

那一天

时间要求我的尘埃;我的心停止了

跳动,

在时间浩瀚的尘埃里,却还存着

那一点——

那一点神明的火焰,跳动,光艳,

不变

不变!

她怕他说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

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蹲着一只蚱蜢,

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篌。”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闪动着你的真情的泪晶;)

“看那一双蝴蝶连翩的飞;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

“看,那一对雌雄的双虹!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

(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

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

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

“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耐着!美不过这半绽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

“回走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苏苏

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阿,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涂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甚么是生命,甚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那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那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著草根,暗沈沈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诗句

啊明月!你不减旧时的光辉——

这橄榄林中泛滥着夜莺的欢畅,

啊明月,我也不减旧时的伤悲——

你来照我枕边的泪痕清露似的滋长!

一九二五年夏,翡冷翠山中

在哀克刹脱教堂前

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间

倒映在异乡教宇的前庭,——

一座冷峭峭森严的大殿,

一个峭阴阴孤耸的身影。

我对着寺前的雕像发问:

“是谁负责这离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着我发愣,

仿佛怪嫌这离奇的疑问。

我又转问那冷郁郁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这教堂的后背;

但它答我以嘲讽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对,我与我的迷谜!

这时间我身旁的那棵老树,

他荫蔽着战迹碑下的无辜,

幽幽的叹一声长气,像是

凄凉的空院里凄凉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经验,

人间的变幻他长短都见过;

生命的顽皮他也曾计数:

春夏间汹汹,冬季里婆婆。

他认识这镇上最老的前辈,

看他们受洗,长黄毛的婴孩;

看他们配偶,也在这教门内,——

最后看他们的名字上墓碑!

这半悲惨的趣剧他早经看厌,

他自身臃肿的残余更不沾恋,

因此他与我同心,发一阵叹息——

啊!我身影边平添了斑斑的落叶!

一九二五,七月。

给母亲

母亲,那还只是前天

我完全是你的,你唯一的儿;

你那时是我思想与关切的中心:

太阳在天上,你在我的心里;

每回你病了,妈妈,如其医生们说病重,

我就忍不住背着你哭,

心想这世界的末日快来了;

那时我再没有更快活的时刻,除了

和你一床睡着,我亲爱的妈妈,

枕着你的臂膀,贴近你的胸膛,

跟着你和平的呼吸放心的睡熟,

正像是一个初离奶的小孩。

但在那二十几年间虽则那样真挚的

忠心的爱,

我自己却并不知道;“爱”那个不顺口

的字,

那时不在我的口边,

就这先天的一点孝心完全浸没了

我的天性与生命。

这来的变化多大呀!

这不是说,真的,我不再爱你,

妈,或是爱你不比早年,那不是实情;

只是我新近懂得了爱,

再不像原先那天真的童子的爱,

这来是成人的爱了:

我,妈的孩子,已经醒起,并且觉悟了

这古怪的生命要求;

生命,它那进口的大门是

一座不灭的烈焰!爱——

谁要领略这里面的奥妙,

谁要觉著这里面的搏动,

(在我们中间能有几个到死不留遗憾的!)

就得投身进这焰腾腾的门内去——

但是,妈亲爱的,让我今天明白的招认

对父母的爱,孝,不是爱的全部;

那是不够的;迟早有一天,

这“爱人”化的儿子会得不自主的

移转他那思想与关切的中心,

从他骨肉的来源,

到那唯一的灵魂

他如今发现这是上帝的旨意

应得与他自己的融合成一体——

自今以后——

不必担心,亲爱的母亲,不必愁

你唯一的孩儿会得在情感上远着你们——

阿不,你正应得欢喜,妈妈呀!

因为他,你的儿,从今起能爱,

是的,能用双倍的力量来爱你,

他的忠心只是比先前益发的集中了;

因为他,你的孩儿,已经寻着了快乐,

身体与灵魂,

并且初次觉着这世界还是值得一住的,

他从没有这样想过,

人生也不是过分的刻薄——

他这来真的得着了他应有的名分,

因此他在感激与欢喜中竟想

赞美人生与宇宙了!

妈呀“我们俩”赤心的,联心的爱你,

真真的爱你,

像一对同胞的稚鸽在睡醒时

爱白天的清光。

八月一日,一九二五。

海韵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阿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阿,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女郎,在那里,女郎?

在那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那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那里,阿,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四行诗一首

忧愁他整天拉着我的心,

像一个琴师操练他的琴;

悲哀像是海礁间的飞涛:

看他那汹涌,听他那呼号!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

这天蓝与海青与明洁的阳光,

驱净了梅雨时期无欢的踪迹,

也散放了我心头的网罗与纽结,

像一朵曼陀罗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灵与自由中忘却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来自何处,

囚禁着我心灵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梦魇,黑夜无边的惨酷,

苏醒的盼切,只增剧灵魂的麻木!

曾经有多少的白昼,黄昏,清晨,

嘲讽我这蚕茧似不生产的生存?

也不知有几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岭的高亢与流水的光华……

辜负!辜负自然界叫唤的殷勤,

惊不醒这沈醉的昏迷与顽冥!

如今多谢这无名的博大的光辉,

在艳色的青波与绿岛间萦洄,

更有那渔船与帆影,亭亭的黏附

在天边,唤起辽远的梦景与梦趣:

我不由的惊悚,我不由的感愧;

(有时微笑的妩媚是启悟的棒槌!)

是何来倏忽的神明,为我解脱

忧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箨,

透露内里的青篁,又为我洗净

障眼的盲翳,重见宇宙间的欢欣。

这或许是我生命重新的机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纳我的祈祷,

容许我的不踌躇的注视,容许

我的热情的献致,容许我保持

这显示的神奇,这现在与此地,

这不可比拟的一切间隔的毁灭!

我更不问我的希望,我的惆怅,

未来与过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间访问幸福的进门,

只求每时分给我不死的印痕,——

变一颗埃尘,一颗无形的埃尘,

追随着造化的车轮,进行,进行……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他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无题

原是你的本分,朝山人的胫踝,

这荆刺的伤痛!回看你的来路,

看那草丛乱石间斑斑的血迹,

在暮霭里记认你从来的踪迹!

且缓抚摩你的肢体,你的止境

还远在那白云环拱处的山岭!

无声的暮烟,远从那山麓与林边,

渐渐的潮没了这旷野,这荒天,

你渺小的孑影面对这冥盲的前程,

像在怒涛间的轻航失去了南针;

更有那黑夜的恐怖,悚骨的狼嗥,

狐鸣,鹰啸,蔓草间有蝮蛇缠绕!

退后?——昏夜一般的吞蚀血染的来踪,

倒地?——这懦怯的累赘问谁去收容?

前冲?阿,前冲!冲破这黑暗的冥凶,

冲破一切的恐怖,迟疑,畏葸,苦痛,

血淋漓的践踏过三角棱的劲刺,

丛莽中伏兽的利爪,蜿蜒的虫豸!

前冲;灵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

这回你看,在这决心舍命的瞬息,

迷雾已经让路,让给不变的天光,

一弯青玉似的明月在云隙里探望,

依稀窗纱间美人启齿的瓠犀,——

那是灵感的赞许,最恩宠的赠与!

更有那高峰,你那最想望的高峰,

亦已涌现在当前,莲苞似的玲珑,

在蓝天里,在月华中,秾艳,崇高,——

朝山人,这异象便是你跋涉的酬劳!

五老峰

不可摇撼的神奇,

不容注视的威严,

这耸峙,这横蟠,

这不可攀援的峻险!

看!那巉岩缺处

透露著天,窈远的苍天,

在无限广博的怀抱间,

这磅礴的伟象显现!

是谁的意境,是谁的想像?

是谁的工程与搏造的手痕?

在这亘古的空灵中

陵慢著天风,天体与天氛!

有时朵朵明媚的彩云,

轻颤的妆缀著老人们的苍鬓,

像一树虬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艳色鲜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涧的清流中洗濯呼啸,

认识老人们的嗔颦,

迷雾海沫似的喷涌,铺罩,

淹没了谷内的青林,

隔绝了鄱阳的水色袅淼,

陡壁前闪亮著火电,听呀!

五老们在渺茫的雾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们的前胸,

晚霞戏逗著他们赤秃的头颅;

黄昏时,听异鸟的欢呼,

在他们鸠盘的眉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与月彩:

柔波里缓泛著的小艇与轻舸。

听呀!在海会静穆的钟声里,

有朝山人在落叶林中过路!

更无有人事的虚荣,

更无有尘世的仓促与噩梦,

灵魂!记取这从容与伟大,

在五老峰前饱啜自由的山风!

这不是山峰,这是古圣人的祈祷,

凝聚成这“冻乐”似的建筑神工,

给人间一个不朽的凭证——

一个“崛强的疑问”在无极的蓝空!

乡村里的音籁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著船窗闲憩,

静看著一河的波幻,

静听著远近的音籁,

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田场上工作纷纭,

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感与凄惋!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我欲把恼人的****,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像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像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天国的消息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著村舍的静谧,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著清晨,

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

霎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怅与短促——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著金色的枫林,

凉风吹拂著我孤独的身形;

我灵海里啸响著伟大的波涛,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青年曲

泣与笑,恋与愿与恩怨,

难得的青年,倏忽的青年,

前面有座铁打的城垣,青年,

你进了城垣,永别的春光,

永别了青年,恋与愿与恩怨!

妙乐与酒与玫瑰,不久住人间,

青年,彩虹不常在天边,

梦里的颜色,不能永葆鲜妍,

你须珍重,青年,你有限的脉搏,

休教幻景似的消散了你的青年!

她是睡著了

她是睡著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著,抚摩著,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平铺著无垠,

波鳞间轻漾著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支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的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著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著晨曦!

难得

难得,夜这般的清静,

难得,炉火这般的温,

更是难得,无言的相对,

一双寂寞的灵魂!

也不必筹营,也不必详论,

更没有虚骄,猜忌与嫌憎,

只静静的坐对着一炉火,

只静静的默数远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润你的干裂的口唇;

你添上几块煤,朋友,

一炉的红焰感念你的殷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们方始珍重难得的炉薪;

在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结了少数同情的心!

一星弱火

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腾,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讽著我迷惘的神魂。

白云一饼饼的飞升,

化入了辽远的无垠;

但在我逼仄的心头,啊,

却凝敛著惨雾与愁云!

皎洁的晨光已经透露,

洗净了青屿似的前峰;

像墓墟间的磷光惨淡,

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但这惨淡的弱火一星,

照射著残骸与余烬,

虽则是往迹的嘲讽,

却绵绵的长随时间进行!

为谁

这几天秋风来得格外的尖厉:

我怕看我们的庭院,

树叶伤鸟似的猛旋,

中著了无形的利箭——

没了,全没了:生命,颜色,美丽!

就剩下西墙上的几道爬山虎:

他那豹斑似的秋色,

忍熬著风拳的打击,

低低的喘一声呜咽——

“我为你耐著!”他仿佛对我声诉。

他为我耐著!那艳色的秋萝,

但秋风不容情的追,

追,(摧残是他的恩惠!)

追尽了生命的余辉!——

这回墙上不见了勇敢的秋萝!

今夜那青光的三星在天上,

倾听著秋后的空院,

悄悄的,更不闻呜咽:

落叶在泥土里安眠——

只我在这深夜,啊,为谁凄惘?

落叶小唱

一阵声响转上了阶沿,

(我正挨近著梦乡边;)

这回准是她的脚步了,我想——

在这深夜!

一声剥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靠紧著睡乡旁;)

这准是她来闹著玩——你看,

我偏不张皇!

一个声息贴近我的床,

我说(一半是睡梦,一半是迷惘):——

“你总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伤!”

一声喟息落在我的枕边,

(我已在梦乡里留恋;)

“我负了你!”你说——你的热泪

烫著我的脸!

这音响恼著我的梦魂,

(落叶在庭前舞,一阵,又一阵;)

梦完了,阿,回复清醒;恼人的——

却只是秋声!

呻吟语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客中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说,圆满或残缺。

园里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爱看她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阴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沈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那里,阿,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再不见雷峰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发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九月,西湖。

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西湖,九月。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阿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像那一天?

海边的梦

我独自在海边徘徊,

遥望着天边的霞彩,

我想起了我的爱,

不知她这时候何在?

我在这儿等待——

她为什么不来?

我独自在海边发痴——

沙滩里平添了无数的相思字。

假如他在这儿伴着我,

在这寂寥的海边散步,

海鸥声里,

听私语喁喁,

浅沙滩里,

印交错的脚踪;

我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爱,你幽幽的低着嗓儿和!

这海边还不是你我的家,

你看那边鲜血似的晚霞;

我们要寻死,

我们交抱着往波心里跳,

绝灭了这皮囊,

好叫你我的恋魂悠久的逍遥。

这时候的新来的双星挂上天堂,

放射着不磨灭的爱的光芒。

夕阳已在沉沉的澹化,

这黄昏的美,

有谁能描画?

莽莽的天涯,

那里是我的家,

那里是我的家?

爱人呀,我这般的想着你,

你那里可也有丝毫的牵挂?

附一:周灵均《海边的梦》

“独自一个人儿在海边踽踽的徘徊,

遥遥的看那海天一角,斑烂的霞彩,

使我悠然想到我的情人现在那儿在?

若有所待?——

为何她也不到这儿来?

于是痴立在海边许多时,

在沙滩上写了无数的相思字。”

“或者我与我的情人在海边散步,

步儿的徐徐,低低的私语,

同来同去,——

偶回首看双双的脚印一步一趋,

则我们当忘不了来时的路,

于是缓缓的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拍着手相歌相和。”

“我在此海边不可以久留,

我与我的情人紧紧地手携着手,

天长地久,——

一跳跳入海心,我们的死尸已腐朽,

但我们这两颗心还有,

于是将这两颗心同群星一起挂在天上,

放射着人间伟大的爱的光芒。”

“夕阳已沉沉的向西方落下,

这黄昏的美,美到不可描画,

飘泊天涯,——

我遥望那海天一角是我家,

在这时候若有恋恋难舍,

于是想到我的情人,还记得昔时曾携手处,

如今教我向谁诉想思苦?苦!”

附二:西滢的附记

周灵均先生这首诗寄到的时候,志摩正在我那里。我说这首诗里有几个意像极超脱新颖,造语也隽永可喜,只是有些字似乎用得不大当的。“痴立在海边许多时,在沙滩上写了无数的相思字”这是一般白话诗中少有的佳句,“于是”两字却加得不好了。周先生每节都用“于是”收束,实在是失策。又如“则我们当忘不了来时的路”,用一“则”字起,也觉着减色。因此我问志摩为什么不改动几个字。志摩当时答应了,可是半点钟后,他给我看的,不是他的改本,却是他用周先生的意思自己做的一首诗。结果是很不相同了,谁见了都能觉察出志摩的腔调来。从用字造句方面看,志摩的实在比原诗强。就拿第一句说吧,“独自一个人儿在海边踽踽的徘徊”,又是“独自”,又是“一个人”,又是“踽踽的”,三个形容词只说了同样的一层意思,比志摩的“我独自在海边徘徊”反而力量轻得多,可是,周先生原诗有一种缠绵凄凉的情调,与诗中的意像是一致的,我觉得志摩的另作本却没有充分的表现出来。这两首诗在我的抽屉内搁了有两个月了,现在方才拿来发表,实在对不起周先生及志摩。

西滢

运命的逻辑

前天她在水晶宫似照亮的大厅里跳舞——

多么亮她的袜!

多么滑她的发!

她那牙齿上的笑痕叫全堂的男子们疯魔。

昨天她短了资本,

变卖了她的灵魂;

那戴喇叭帽的魔鬼在她的耳边传授了秘诀,

她起了绉纹的脸又搽上不少男子们的心血。

今天在城隍庙前阶沿上坐着的这个老丑,

她胸前挂着一串,不是珍珠,是男子们的枯髅;

神道见了她摇头,

魔鬼见了她哆嗦!

丁当——清新

檐前的秋雨在说什么?

它说摔了她,忧郁什么?

我手拿起案上的镜框,

在地平上摔一个丁当。

檐前的秋雨又在说什么?

“还有你心里那个留着做什么?”

蓦地里又听见一声清新——

这回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

决断

我的爱:

再不可迟疑;

误不得

这唯一的时机,

天平秤——

在你自己心里,

那头重——

法码都不用比!

你我的——

那还用着我提?

下了种,

就得完功到底。

生,爱,死——

三连环的迷谜;

拉动一个,

两个就跟着挤。

老实说,

我不希罕这活,

这皮囊,——

那处不是拘束。

要恋爱,

要自由,要解脱——

这小刀子,

许是你我的天国!

可是不死

就得跑,远远的跑;

谁耐烦

在这猪圈里捞骚?

险——

不用说,总得冒,

不拼命,

那件事拿得着?

看那星,

多勇猛的光明!

看这夜,

多庄严,多澄清!

走罢,甜,

前途不是暗昧;

多谢天,

从此跳出了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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