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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醒世恒言(6)

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左说右说,一块硬铁看看溶做热汁。你如今快快寻个覆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王九妈连连称谢。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后来,西湖上子弟们,又有只《挂枝儿》,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

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自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覆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每一晚,白银十两,兀自你争我夺。王九妈趁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美娘也留心要拣个心满意足的,急切难得。正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再说临安城清波门里,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理。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余。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个使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到下钩子去勾搭他。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道:“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攒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中怨怅,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祐!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繇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寒夏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巨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勾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闲。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当下置办了油担家火,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些宽。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每日尽有些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废。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想:

“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遂复姓为秦【眉批:朱、秦二姓,屡改而定,须记着。】。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太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此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览而知。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

时值二月天气,不暖不寒。秦重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作成他。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正是:

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鼓,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望个宽处,将担儿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秦重定睛觑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在凝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髫的丫鬟,倚门闲看。那妈妈一眼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要去买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那丫鬟取了油瓶出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知觉,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那丫鬟也识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那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顾。”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

那妈妈与丫鬟进去了。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什么人?”少顷之间,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付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鬟小厮,俱随轿步行。

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洋洋的去。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了。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

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眉批:无所不想。】”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虾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

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做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攒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眉批:若得工夫深,铁枪磨了针。】”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床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锁了门,挑了油担子,一径走到王九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九妈恰才起床,还蓬着头,正分付保儿买饭菜。秦重认得声音,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秦重应诺,挑担而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换大块头。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看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包解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马。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干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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