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里有柑子吧。柑子原有二十种光景,肉有黄色的,有白色的,有红色的,味也各不相同。有一种是香味的,连叶子都香,花香得更是特别。此外还有帕莱尔玛种的异种,印度种的大种。我所最爱的是,喏,在那最中央的耐帕尔种。那是我在巴西时,名叫洛佩兹·耐泰的有名的外交官送给我的。我当做巴西的土产背了回来。”
“葡萄牙人称耐帕尔柑为脐柑,脐原来很大,品种好的却没有核,就算有也极小。在巴西,每年结果两次,又香,味又甘美,最好在没熟透时吃。种在这里已不如在巴西时好了,但对于我,柑类之中最爱的还是耐帕尔柑。巴西真是好地方,那里的人都很友善,他们把意大利称为第二故乡深深怀恋着。刚才所说的那个洛佩兹·耐泰先生曾和我相约:如果他所赠我的花木盛了,他就想亲自到这里来看一看呢!多好啊!像这样的人,真是令人怀恋的好人啊。”
“可是,昂里克,也有在别处毫无价值的植物,一种在我这院子里就变成很好的东西的。这因为我栽培得当心,土壤、日光、肥料都安排适宜的缘故。其中有一种名叫‘猪肉馒头’的东西。”
“‘猪肉馒头’在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中遍开着引人可怜的花,芳香婀娜,是非常美丽的花草。圆圆的球根上面伸出可爱的叶与花,更有趣的是,它常与姐妹花的堇同生在一个地方。堇是有谦让的美德的,而‘猪肉馒头’这家伙呢,却不管是岩石的裂隙里,栗树的老根旁,无论何处,就算在天鹅绒似的苔中,也能生根发芽。这家伙在阿尔卑斯那样幽湿的地方,开着蔷薇色的可爱的小花,花香阵阵,行人闻到了常称之为‘飞来的接吻’。”
“可是,在撒·达勒塞,哪里都是‘猪肉馒头’的仇敌。土壤、太阳、空气,什么都不合它的脾胃。所以无论你怎样移植,都无法成活。有一次,我带到地中海边去试种,也不行。后来又改换方法,把它种在懈树之下,茎是抽得很高,花竟一朵也不开。终于被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在那无花果下面,混合其他的泥土,把它种下,就开出很好的花来。我所种的原是像在勃里安寨或可玛湖畔能看见的良种。现在那有青条纹的黝暗的绿叶正在苔上匍伏了休眠。将来秋天盛开时,你可以送一束给你母亲。”
“猪肉馒头”与悲壮的追怀昂里克忘了一切静听着,舅舅更加有兴致地说下去:“你听我说啊,我这‘猪肉馒头’可有一个大故事。”人这东西是困难越多越快乐的。依靠父母丰厚的遗产过安逸生活的人,无论干什么都没意思,甚至不珍惜自己身体。
“我以前多次听见人说:世间并无所谓幸福的东西,就算有,也是偶然的运气,是一时的。其实,这话大错。幸福不是偶然的运气,乃是努力的结果。我们能制造美好的东西,做好事,赢得财富与名誉……同样,我们也能因为付出努力与勤劳,获得幸福。”
“呀,这成了俨然的哲学话题了!还是先去看看葡萄吧。”
舅舅说着拔起脚来就走,且说:“你看,这里有很好的葡萄藤。”舅舅的话又由此开始了:“这也令人难忘,因为为了种活它,花费过不少的苦心。但我之所以喜欢它,不但为了种的时候的苦心,实还有更值得纪念的往事。再给你讲个故事。”
“我的朋友之中,有一个名叫勃罗斯匹洛的船长。他也是撒·达勒塞人,和我同事过不少年头。有一阵子,我和他共同买了一艘轮船,装运西西里或赛尔奇尼亚产的葡萄到意大利,航务上的指挥则二人轮流担任。”
“勃罗斯匹洛是一个大野心家,如果遇到机会,难免会做出格的事情。所以我经常提醒他。”
“有一天,勃罗斯匹洛说:‘第一要防备被偷窃啊。他们想欺诈我们,我们当然也要以牙还牙。’”
“我回答他说:‘咿呀,不对。只要正直无愧,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良心就是最高的裁判官。如果凭良心把事做好,即不会有错误。只要是有利于己的事,人就容易假称它为好事,可是良心在内心大声怒责这种任意编造谎言为恶行辩护的罪人。利益不能让人泯灭天良。凭良心去做事,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在我们之间,这样的争论,不止一次二次。勃罗斯匹洛对于我的话常摇头表示不服,可是口头上却勉强地答应遵从我的希望去做。”
“后来,我因其它原因到了桑港,有两年没有回来。消息阻隔,不知道勃罗斯匹洛的状况。”
“从由桑港返回,我先到了日内瓦,才回到久别的撒·达勒塞。勃罗斯匹洛欢迎我时,奸笑说:‘有件好事一定让你开心。我在勃列克号船上可赚十五万元。’”
“我没有开心,反吃了一惊。‘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我急忙问。”
“没有什么,将来再详细地告诉你吧。勃罗斯匹洛好像没有把握。”
“我很担忧,想知道事情的内幕。不料一星期后,日内瓦的裁判所就来把我和勃罗斯匹洛一起传去。原来他已被人以诈欺取财的罪名告发了。”
“幸而勃罗斯匹洛的律师辩护得好,事情顺利,宣告无罪。可是我总不放心。马上从勃列克号一位旧船员那里问清原委,大吃一惊,原来勃罗斯匹洛果真做了泯灭良心的欺诈行为。”
“只要有钱赚,不管什么正义道德都会蔑视的勃罗斯匹洛,设计骗取船货保险公司的赔偿。当我不在时,他是独自管领勃列克号的。从马赛开出的时候,他竟欺骗货主,用盐水装入许多桶中,冒充葡萄酒,投保了很高金额。当然,这些桶之中有两桶是真装葡萄酒的,保险公司来检查时,他做手脚,只把真的两桶给他们检查。”
“于是,船出海了。他要欺骗葡萄酒的货主,就在航行中故意制造危险,驾船撞上礁石,先叫船员避难上陆,再雇人把假货抛入海中。这样一来,价值四万元的勃列克号沉没了,他却可以赚进十五万元的保险金。”
我从那旧船员得知了内情,就立刻跑到勃罗斯匹洛那里,硬压住气愤说:“一勃罗斯匹洛!你是不是想昧了良心发横财呢。”
“怎么这么说,官司不是胜诉了吗?”他愣了一下,支吾地回答。“不要再骗我了。你无论怎样地为自己辩护,你的律师无论怎样会弄舌巧辩,我是不答应的。”
“你这是何苦呢?事情已早解决了。”勃罗斯匹洛仍想逃避。
“你这是欺诈行为?快把保险金如数退还保险公司。”我板起脸说。
“那就既失去了勃列克号,又还要负担所装货物的损失了。”勃罗斯匹洛当然不想这么做。
“你说货物吗?货物我不清楚。至于勃列克号,原是我和你的共有财产。现在我把我的那一半的权利全部让给了你。我重视你的名誉,怎么样?但愿你自己不再做有丧于你的名誉的事。我从此不愿再与你共事了,请你独自一个人去做吧。”
“我这样说了,就和勃罗斯匹洛告别。大概我的话使他良心发现,勃罗斯匹洛终于没有向保险公司领取保险金。但是他名字上仍留着了一个拭不去的污点。”
“这以后,虽听说勃罗斯匹洛曾向南美阿善丁国的勃爱斯诺·阿伊莱斯航行,可是详细情形无从知道。八年过去了,有一日,我接到他从列瓦来特发出的信,拆开一看,信中简单地这样写着:‘久不写信给你,很对不起。我现患了重病在此疗养,快要不行了,寂寞不堪,很想与你一见。请来看我一次,这是我最后的祈求。’”
“我那时仍然记得勃罗斯匹洛的罪恶,每次想到,就感到钻心的疼,涌起难遏的怨念来。因此虽接到了信,到底去不去看他?却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被那最后的祈求一语所感动,决定到可玛湖畔的列瓦来特去看他。”
“勃罗斯匹洛患了严重的中风症,在医院疗养。我去看他时,他正在安乐椅上靠着。一见到我,什么都不说,只呜呜地哭了起来。好一会儿,才颤抖着立起走到桌子旁,开了抽屉,取出一个大大的纸包!”
“‘这这……这里面装装……装着二万元,是勃勃……勃列克号的代代……代价的一一……一半。你你……你为了我我……我的名誉,曾大大……大度地把把……把这给予了我。托托……托了你的福,我我……我在勃爱诺斯·阿伊莱斯大大……大赚了钱。现现……现在把这奉奉……奉还给你。这这……钱不是作作……作了弊赚来的,我我……我为想恢复男男……男子的名誉,什什……什么苦都已受受……受过。请请……请把这收了……’他这样口吃着恳切地说。”
“我被他的态度所感动,说来出话来,接受了纸包。勃罗斯匹洛口吃着继续说:‘白契啊:我我……我现在把债金还还……还清了,你你……你一定要原谅。知道我我……我的罪恶的,恐恐……恐怕只有你一人吧。我我……我不得到你的原谅,无无……无论如何不能瞑目的,请原谅……原谅我。原谅……原谅你你……你的老朋友。’”
“我看着流泪忏悔的勃罗斯匹洛,自己也几乎要出眼泪了,可是竭力忍住了,用严格的语调对他说:‘那么请凭了良心说真话,你在勃爱诺斯·阿伊莱斯,八年之间确在正直地劳动吗?’‘当当……当然啰。以以……以了母亲的名义,我我……敢……’勃罗斯匹洛这样口吃着回答。”
“我听到他这样说,就安慰他:‘好,那么,我不再把勃列克号的事放在心里,也不再计较你过去所做的事了。请安心吧。’”
“这样一说,勃罗斯匹洛欢喜极了以至于紧抱了我放声而哭。他从那时重新再做人了。”
“这原是开心的事。但我因不放心勃罗斯匹洛的病势,不好马上就走,暂留在那里看着他。勃罗斯匹洛拄了手杖由仆人保护着,蹒跚地在屋外像小孩一样地行走,愉快地看那四周的风景。见到附近有开着的‘猪肉馒头’,他就摘了一束花来送我。他从前只认识金钱,因了灵魂的新生,心情已变得如此舒畅了。”
“我这才放了心,到第十日才向他告别。勃罗斯匹洛见我要走,很是悲伤,拉住我的手呜咽流泪,恋恋不舍地反复对我说‘再会’,说‘祝你好’。”
“我登上马车,最后回头去喊‘再会’,勃罗斯匹洛忍住哭泣‘噢噢’地高叫,悲感之极,无法发出清楚的声音来了。”
下了马车,正要把行李提到湖中的轮船上去,见还有一个大大的包,写有我的名字。还附着一张勃罗斯匹洛的字条,字条上这样写着:
亲爱的白契君!我知道你喜欢“猪肉馒头”,为了想送给你,专门在散步时采集到百来个球根,请带去种在撒·达勒塞家里。开花的时候,我已经早不在这世间了。但你总会想起我的吧。我曾一次犯罪,幸得你的原谅,我可以死而无憾了。再会,白契,永别了!
勃罗斯匹洛拜
舅舅沉默片刻,叹息了一声,对昂里克这样说:“昂里克,我为什么爱护这‘猪肉馒头’,你明白了吧。勃罗斯匹洛是死了,花却年年散发着香味。我每次见到花,不禁就想到一生经历的人和事!”
别怕死舅舅又感慨无限地向昂里克说:“昂里克,我总对你说些死去了的人的事情,这也许是年龄老了的缘故吧。活着的人往往把死人忘掉,即使记起了也要加以忌讳。其实仔细想来,生与死是密不可分的,活着的人总免不掉死。所以从小时候起就知道怕死了。为了正当的事光明磊落地死,有什么可怕呢?对于正直的人,死是安静而快乐的。”
“人这东西是很奇怪的。一方面竭力地使死人从家里离开,想忘记。但到了忌日,大家却又流了泪把无可挽回的事一遍遍地互相谈说。有时候还要走很远的路到墓地去拜谒。”
“我就不同。我不把墓场造在远处,就造在自己家里。我不把死人当做已经故去似,而认为他是永远生存而可亲近的人。你看,这里的草木都是故人的身影。我无论坐在房里,无论徘徊在院中,都常与故人谈笑。有时,草木的芽或花能显现故人的面孔,欢迎我说:‘我在等你呢。’”
“远远的墓场,只是排埋着前人的尸骨,而我的家里,却有故人的灵魂活着,还发光吐香。死去的人是不用怕的,如果你觉得死人可怕,一定因为你做了什么坏事。所以要袪除怕死人的心理。”
“一切东西,是活着的生命,同时也是要死去的生命。现在欣欣向荣开花的草木,一遇到冷寒的秋风,就要飒飒枯落了。在同一气候中,叶也有强有弱,也有先行凋落的。对于飘然落下的叶来说,泥土就是它的墓场。但从这墓场里,又萌芽出新生命来。”
“我们应爱人生,乐人生,把人生变得更美更善。但不可因此成为怕死的怯弱者。死是休息疲劳的安息,是白天好好劳作以后的黄昏啊。死不是像怯弱者所见到的假人,也不是像绝望者所见到的幽灵。”
“想起亲爱的故人,是一件好事。把亲爱的故人的灵魂留住在自己的屋里或院中,是一种极大的快乐。因为无论住在屋里或步行院中,都可与故人会面。生与死是被串联着的,好像今天与昨天相联串着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