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修走到梁怀英面前,拍了拍梁怀英的肩膀道:“万罪,十八年来,你始终不肯见老衲一面,就算出家,也不愿去护国寺。老衲心里明白,你怨恨着老衲。唉,老衲确实愧对于你,那件事,本是老衲逼迫你干的,你一世清白,瀚海通流,家庭美满,却因着那件事半身潦倒,缘都是老衲的罪过。”
梁怀英不卑不吭道:“自身罪孽自身担,怀英心里有悔有恨有鄙睨有不耻,倒也无怨。”
瑕修叹了口气,呢喃一句:“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随后,他竟然席地而坐,缓缓道出了当年那一场悲天恸地的惨案的前因后果。
“经过廷业北伐被俘虏那次大变,朝臣与百姓对廷益的印象非常好,廷益亦有君主的胸怀与贤能。只可惜,我陈姓先祖曾谆谆教诲,幻瞳女不得为国母,而廷益的妻子正是幻瞳女。这让内阁辅臣很是为难,他们便托老衲劝导廷益。国家为大,儿女情长为小。”
“老衲曾经与廷益谈过,与他分析利害轻重,那孩子颇具帝王之才,只可惜却是个爱美人胜过江山的多情种子,说什么也不肯割舍发妻。内阁辅臣无奈,只得迎回廷业,让他重登帝位。”
“因果因果,既种因必得果,廷业虽已经被释放回国,重登帝位,但是他年少时的所作所为已经在朝臣与百姓中留下了顽劣荒唐愚昧的印象。顽劣是有的,但是廷业其实很聪颖,他之前犯下的大错错就错在他太过自负。可是,木已成舟,既然做错了,他就该承担做错的后果。”
“那些不清楚内阁辅臣一片难言苦意的朝臣与百姓,对廷益的退位、廷业的上位很是不平、不解。唉,树欲静而风不止,纵然廷益无心帝位,可是他身边人才辈出,效仿一下黄袍加身也不是不可能。他身边那个看上去风一吹就被刮跑了的林普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当一群人为了自身的利益而结成联盟,那并不可怕。可是,当一群人为了自身的信仰而结成联盟,这样子的联盟的力量是可以毁天灭地的。廷益身边的人有着共同的信仰,他们的信仰就是在廷益的统治下,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于外,不受外敌列强欺侮,于内,不受贪官污吏鱼肉,家家康乐,户户安宁,武将可以安心守国而不用担心君王猜忌,文臣可以专心治国而不必钻营宦海诡则,而能工巧匠亦可以大展所长,这一些,他们相信无令王陈廷益可以带领他们做到,错过陈廷益,他们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完成这个梦想。彼时,他们已然已经结成联盟,这个联盟的盟主必须是廷益,他不可不当。”
“老衲跟内阁辅臣都相信廷益没有这份野心,可是廷业不信,他召集内阁辅臣与老衲等皇族遗老,告知了那个联盟的异动。他表达了先下手为强的想法,我等不是没有迟疑过,但是,廷业的一句话说服了我们。”
“他说,如果这个联盟强大到可以强行让陈廷益上位,那么,几十年或者百年后,他们也可以让其他非陈姓子弟上位。”
“他的这句话说服了在场所有的人,天下毕竟是我陈氏的天下,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剩下的事情就很清楚了,我们必须除去廷益。那个联盟已经成长到无坚不摧的地步了,唯一的破绽就是廷益。这个联盟之所以能够凝聚,是因为世间存在着一个叫陈廷益的无令王,如果陈廷益从世间消失,这个联盟就会自动瓦解。”
“目标确定了,行动起来就不会太难。”
“诸葛盟主,你比老衲想象中的还容易说服,想来彼时你还记恨着当年廷益削你面子的事情。”
诸葛昌隋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怀英却是被内阁辅臣挑中,晓之以大义,托之以重任,半游说半逼迫地答应的。”
“加上老衲,一共四十九个人,除了怀英负责清理现场痕迹,其他人各个都是好手,那一场腥风血雨,其惨烈比之百万人厮杀的战场亦相差无几。唉,廷益何辜?!”
瑕修最后说的四个字“廷益何辜!”却是用少林狮子吼心法喊出来的,声波如狂风浩浪般疾泻传至数里之外,在屋梁回廊里久久回荡不曾停歇。
而他的人却垂着头静静坐在那里,江枫上前一探,方知他已经自断经脉而亡。
梁怀英上前一步,冲着瑕修道:“好好,大师,你这就下去跟无令王请罪了么?好极,好极,你带上我,怀英一个人实在是无颜面对无令王,你一定要等等我。”言罢,亦大声呼喊了一声:“无令王何辜!”一掌击在了自己额前。
人群中忽然走出了八个人,他们对视一眼,一起上去向邀月与怜星拜倒:“近年来,参与那场血案的兄弟好多都被灭门,我等就猜测是有人为无令王报仇了。我等罪该万死,还望两位郡主此生如同名字一般福满福全。”
说完,那八个人竟然一起倒地,却是早在说话间就在心口各自插了一刀。
鸦雀无声,众人一时间均无法接受如此的变故。
待时间稍稍过去一些,江枫走上前去,大声道:“邀月接手移花宫来,虽曾经范下多桩灭门惨案,但是均是为无令王报仇,其手段虽狠毒,其缘由却可叹。世人皆以为移花宫是妖孽魔教,它虽然行事偏激,但却不是全无可取之处,它收容了这世间很多凄苦的女子,给了她们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锄强扶弱不正是武林要义,我等除强固然可取,扶弱亦然重要。移花宫分武司、药司、谊司、商司、怜司……等十八司,每一司都分掌一块事务,其中,怜司就是专为救助困苦女子所设。”
说到这里,江枫拍了拍手,凤起江家子弟即刻捧出一叠叠的小册子分发给群豪。
江枫继续道:“这是在下简单收集的一些为移花宫所救助的困苦女子的名册与详细地址、经过。诸位如不相信大可去证实一下。诸位如相信,不妨数数这册子上的人数,在下并没有收集完整,但是单凭这一本册子上的人数,在场各位,有谁能说自己的门户救助的女子比移花宫更多?”
全场静默。
江枫接着道:“只要对移花宫加以整治,去其沉疴,扬其清辉,必然会有一番新气象。而在下相信,无令王千金治下的移花宫,必不会令无令王蒙羞,更不会让天下苍生失望。”
全场静默,众人均在沉思。
此时,从后方走出一位老妪:“老妇人自幼在移花宫长大,在大宫主未掌管移花宫前,移花宫确实残酷冷漠。但自大宫主接管移花宫后,宫里规矩虽然更严苛了,但是,移花宫确实变了。虽然大宫主天生冷漠,让人敬畏不敢亲近,但是,在她撑起的这片天底下,确实容纳进了很多困苦女子。”
另一个妇女走上前道:“我……我……是犯了七出无子之罪被丈夫赶出家的,是移花宫收容了我。我其实很害怕大宫主的,可是,直到今日,听江公子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移花宫确实是在大宫主接掌后,才开始收容困苦女子的。”她说到这里,哭着向邀月拜倒,“大宫主,我对不起您,您给了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可是您被困在那场大火里的时候,我却只顾着救自己家的火,不曾帮过您,我,我,对不起您。”
“移花宫的女子不准哭哭啼啼。”邀月冷冷道。
“是。”那妇人应诺道,眼泪当真立时停住,可见邀月在移花宫内积威已深。
这时,又有一个女子走了出来:“我是凤盏花主,亦是当年富甲徽州的吴家独女。当年我的丈夫觊觎我娘家的家产,娶我为妻,然后设计害死了我的爹爹妈妈,又将我逐出家门,我投奔了很多亲友,却是世态炎凉,无人肯为我报仇。是移花宫收容了我,大宫主虽然不曾答应给我报仇,却给了我晋升的机会,在移花宫里,只要升为花主,就可以调用移花宫的人力为自己报仇。如果没有移花宫,如果没有大宫主打破移花宫不提拔外来女子为花主的旧规,我如今不过是个自哀自怨的落魄妇人,说不定在沿街乞讨中冻死街巷,说不定被卖入青楼,又何尝能够报仇,又何尝能够再次自信做人?”
说到这里,她也盈盈拜倒,庄重叩首道:“如果不是江公子提醒,我原也以为大宫主是铁石心肠,我如今的成就不过全靠自己的努力。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没有大宫主,哪有今日的凤盏。大宫主,那场大火,我亦不曾为您出力,但是今日,凤盏必与您共存亡!”
“我等誓与大宫主共存亡!”群雌之声齐齐而发,女子特有的温婉嗓音此刻却透露出钢铁般坚毅的气息。
“还有我们二宫主。”紫眸走上前道,“我们二宫主可不单单只救女人,在场的各位不妨想想或者问问自己的亲友,可曾有人受过安逸镇上沐大夫的恩惠?”
人群中传来断断续续的谈话:
“我姨丈的头疼就是沐大夫治好的,我知道是个女大夫,难道竟然是……”
“老李,你的顽疾不是沐大夫治好的么?你自然是认得的。”
“你有所不知,沐大夫都是隔着帘子给人看病的,不过,刚才那声音很像。刚才移花宫二宫主康全郡主开口说话时,我就纳闷,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此时,人群中走出来一个背着长剑的少年,他直直走向怜星,大声道:“我叫孙元宝,当年我们泰阳孙家就是被你灭门的。我爹爹临死前说不让我找你报仇,我一直以为他担心我打不过你,所以才不让我报仇。这些年来,我苦练剑法,已经是天下第二的剑客了,但是,”他缓缓抽出长剑,剑光如芒,剑气如虹,却只听见“叮”的一声,一口锋利的宝剑竟然应声而断。孙元宝将断剑抛在地上,跺了跺脚,“今日我才懂了爹爹的意思,我以后再也不会找你们报仇了。”
他转身道:“有一件事,我想我有责任说清楚。确实,我泰阳孙家确实为移花宫所灭门,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被她们杀了。我的那些不曾犯过罪错的家人,都还好好活着。我虽恨她们,但是,这是事实,我不得不说。”
江枫见火候已到,适时走上前来:“如果各位愿意与移花宫冰释前嫌,从此和睦共处的,请放下你手中的兵器。”
人群又一阵静默。
孙俞楼走上前来,将长剑高举:“凤氏三族听令,撤兵器。”
哐当。
凤氏三族子弟均扔下了兵器。
人群开始有些骚动,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就在这时,孙华初走上前来,他步态沉稳而不失潇洒,已然是当初独步武林、号令群雄的绝代名侠。他将手中长剑高高举过头顶,清啸一声,朗声喝道:“撤兵器!”
哐当。
全场的兵器在一瞬间全都掉落在地上。
莫崖派掌门当先道:“邀月宫主,弊派与贵宫毗邻,弊派其他都不值得夸耀,只是派中养了一帮子粗人,如果贵宫有粗重的体力活,弊派愿意效劳。”
“是呀,田雨帮也愿意效劳。”
“我们也愿意。”
“漕帮可以免费帮你们运送货物。”
“驮帮也愿意。”
……
一场武林浩劫就这样在群豪你争我抢的献殷勤中安宁消解。
同一日,帝都传来讯息:今上英宗,薨。
在这一日的前一天,谁也不曾想到,未来移花宫会发展成为与峨眉、衡山齐名的武林大派,只不过,峨眉、衡山多为出家女子,移花宫却盛产千娇百媚的可人儿,是以,比之另外两派,移花宫更为江湖所津津乐道。
而将移花宫发扬光大的邀月宫主,却依旧是一个让人不敢直视、不敢言说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