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周漫舟也并不是没有想过赶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不过，她一直没有找到开口的机会：一、三、五成小林开会下班晚，说了影响心情；二、四成小林不用开会心情好，说了影响心情；周六、周日好不容易休息，说了更影响心情……周漫舟就这样又蹉跎过了一周，迎来了新的每个月总有那么三十几天不想上班的又一个月初。漫舟安慰自己，这周抽空再去妇产医院做个孕前检查吧，把叶酸什么的都提前吃上，没准儿哪天就能突然中标呢。
11月的北京按理说还是秋季，但一股南下的冷空气忽然带来十几度的降温，周漫舟早晨一上班，就发觉自己有点感冒。等到下午时，喷嚏流涕已经演变成发烧。此时离魏然负责的项目新闻发布会还有两个小时，眼尖的周漫舟发现印刷厂送来的产品图片说明居然有个错误。周漫舟迅速算了一下，一共300张产品说明，刨除魏然带到现场的2个人，组里剩下的3个人，每人改100张图，一个小时足以完工。
周漫舟简单跟同事说明情况，飞奔着去打新说明，等她抱着300页新说明回来时，办公室却人去楼空，桌子上静静躺着一张留言条，剩下的两个同事“要见客户”已经出发了。周漫舟当然不会知道同事们只是在星巴克消磨了两个小时，她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把三百张图片重新贴了说明。等魏然回来拿展板时，周漫舟几乎暴毙当场。
“你就是傻实在。”魏然赶紧跟前台打了招呼，放周漫舟回家休息。
难得的悠长下午，周漫舟坐在地铁上，因为发烧带着些许轻微脱水的亢奋，她觉得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个恼人的谎言，她以为自己找到了解决之道，毕竟包里还装着昨天收到的妇产医院报告，毕竟医生又再一次以平静的语气告诉周漫舟如何测量基础体温怎么算出最佳受孕时间……漫舟觉得，只要自己努力怀上孩子，这个谎言一定可以平稳过渡的。
现实给了周漫舟当头棒喝，当她站在家门口掏钥匙开门想着自己是先吃药还是先睡觉时，李红从里面帮周漫舟开了门：
“回来了，这么早就下班了？”
周漫舟看着皇上驾到一样的婆婆，手抖得连钥匙都抓不住了。李红看见周漫舟红扑扑的面孔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下：周漫舟突然怀孕这事儿让她坐立不安，一想到儿媳妇又要上班又要做家务，她就如芒在背、如骾在喉，她担心儿媳妇的身体，更担心周漫舟照顾不好自己的儿子和未来的孙子。李红有心来帮忙，又担心给儿子、儿媳添乱。正逢这个时候，学校一个子女全在外国的退休数学老师晨练时心脏病突发死了，这可吓坏了李红，为了不做空巢老人，寂寞夕阳红，她干脆招呼也没打，直接进京。李红悲戚的心中已经为自己的这个举动做好了充分的理由说明：1，可以照顾孩子们，让他们安心工作；2儿媳妇怀孕生孩子，自己能搭把手；3，自己万一病了守着北京的大医院，孩子们的烦心事也少……总的来说，李红这次进京准备常住。她踅摸着自己马上已经步入老年期，将来肯定是要跟儿子或者女儿一起生活的，孩子们晚适应不如早适应。
至少，我跟着谁家，退休金和存款就到谁家，怎么算是给人添麻烦呢——李红这样安慰自己。
“小林给我打电话问安胎的事儿，漫舟，你最近身体有异常么？这几个月千万要小心。”
李红一把搀住儿媳妇，下意识的瞟一眼周漫舟平平的肚子，想到那里面有自己的孙子或者孙女，她就恨不得把周漫舟抱起来举到床上。本来周漫舟从公司挤地铁转公交到家，已经疲惫不堪，门突然打开以为遭了贼，又惊出一身汗。此时的周漫舟如同脚踩棉花，烧得两眼直犯散光，恨不得把李红看成千手观音。
李红拉着周漫舟，眼看她气息沉重，伸手摸摸儿媳的脑门，愤怒了：“烧成这样，还去上班，明明知道你现在怀孕不能吃药，这不是作死么！”
说完，又是烧热水，又是找厚衣服的忙活去了。周漫舟想跟婆婆解释一下，却发现了屋里的异状，她定睛一看，小熊尴尬地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茶冲她微笑。
“你怎么在这？”
“我也刚来。”小熊讪讪地说。
周漫舟浑身一激灵，烧褪了一大半，小熊跟成小朵结婚这件事婆婆难道说已经知道了？那她怎么还能保持这样的镇静。
“他是小朵的客户，来找小朵的。”李红拿了条毯子出来，代小熊回答。
小熊也只好硬着头皮说是，如果不是倒霉催的，熊爱军不会坐在成小林家的沙发上。自从跟成小朵结婚后，两个人就过起了三天一拌嘴、五天一争执，周末逢单双周抽签决定吵不吵的日子。而成小朵一拌嘴就升级，一升级就吵架，一吵架就离家出走，一离家出走必玩捉迷藏。今天早晨，两人因为倒垃圾又起了争执，成小朵再度立即出走。小熊找遍成小朵可能的藏身之处，未见踪影，无奈只得到成小林家碰运气，希望能把媳妇找回去，没想到开门的居然是丈母娘大人，想着自己女婿的身份还未获首肯，熊爱军窝窝囊囊地说自己是成小朵的客户。
虽然李红见过成小朵假结婚证上熊爱军的照片，但那时熊爱军还是长发，此时他为了时髦理了个锅盖头，戴了个黑框眼镜。李红一时没认出来，还觉得这个后生很文静。小熊本想走，但李红生怕耽误了女儿的工作，死乞白赖把“客户”留下喝茶了。
成小朵当然不知道丈夫已经进了老娘的包围圈，她离家出走后到单位打了卯，就带客人出去试驾了。她还特意关了手机——一方面，她知道小熊找不到自己会着急；一方面，她很享受开机后十几个未接来电，若干条短消息的被重视感。
其实吵架的本质不根本不在于吵，而在于追，让对方撕心裂肺地认识到自己的重要性，“分开是想要被挽留”嘛，成小朵深谙此道。
于是，下班后，成小朵决定还是不回家，她游荡到哥哥家，在门口的鞋架上就发现了小熊的那双帆布鞋。成小朵一看就明白了，熊爱军在这守株待兔让她感到很哀愁，相比之下，自己就像个使性子的傻孩子。
她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成小朵本想进门后淡淡地对小熊说“离婚吧”，然后小熊就会一把抱住她说“不许这样说！”接着她就可以哭哭啼啼、没羞没臊地扑到小熊怀里把一天的委屈都倾诉了——以前的千百次吵架都是这个模式。只是，成小朵算到了开头，没算到变数。争着抢着出来开门的正是熊爱军，成小朵淡淡地说“咱们还是离婚吧”，被刚从客厅里走出来的李红听了个真真切切：
“他不是你客户么？”李红感到眼前一阵发黑。
成小朵愣在当场：“妈，你怎么又来了？”
周漫舟躺在卧室，裹着被子，听见外面的变故忽然感到大势已去，肚子里的“孩子”，不高而婚的小姑子，不请自来的前女友……桩桩件件都够她喝上一壶。如果生活可以请病假该有多好。
“阿姨您听我说。”小熊有点语无伦次，他想告诉丈母娘自己就是她失散多年的亲女婿，又怕事实来得太突然丈母娘承受不起。
李红狐疑地上下打量小熊，努力回想着在哪见过这小子，但此时她心里仍不相信女儿结婚了，没道理出了上次的假结婚证事件后，成小朵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真的弄出结婚证。她感到震惊地是：难道说女人真的为了生计，跟客户搞到了一起？
“小朵，你跟妈说实话，这到底怎么回事？”李红拉过女儿，下意识地把小熊当做占女儿便宜的坏男人，将成小朵挡在自己身后。
熊爱军哭笑不得、成小朵手足无措、李红夹在中间苦苦追问。一开始，成小朵还有心搪塞、隐瞒，但眼见小熊的脸越来越冷，成小朵明白自己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只好跟母亲坦白，自己确实是嫁了，假证换真证了，眼前这位客户不是别人，正是李红她女婿乔装的。
李红听完女儿的叙述，忽然有一种晕澡堂子的感觉，从眼底泛起一片漆黑夹带着整个人感到绵软、恶心。她强撑着难受一把把熊爱军推出门，任凭对方怎么在门外敲门、解释，李红愣是不开。眼看母亲靠着门，捂着心口坐在了地上，成小朵也吓傻了。周漫舟听见走廊推搡的动静，穿着睡衣就起来给婆婆找速效救心丸。
李红看着已婚的女儿、怀着孕发着烧的儿媳妇，忽然悲从中来：“你们，这是要气死我啊。”
成小林回家时，婆媳三人静静地对坐客厅，厨房里饭做了一半，鱼已经煎糊了。气氛剑拔弩张，成小林也没敢问妈什么时候来了，他凑到媳妇身边摸了摸周漫舟的肚子，他想象中那颗小花生已经长成了小扁豆：
“吃饭没有？饿不饿啊？”成小林问想象中的孩子。
李红这才想起儿媳妇有孕在身，抹一把眼泪，卷起袖子进了厨房，路过成小朵的时候视她如空气，成小林赶紧跟进厨房去帮忙。
周漫舟坐在客厅，想上前安慰成小朵一下，想想不合适，只好坐在那，端着嫂子的架子。厨房里断断续续传出婆婆的啜泣声，大意是成小朵来北京没几天，怎么就变成了已婚妇女，周漫舟怀着孕还穿那么少存心不想让她孙子平平安安……
其实，婆婆也是好意，只是这抱怨的话说出来，让周漫舟愈发感到：母凭子贵，没有孩子，她在成家什么也不是。
那天晚上，在李红的坚持下，成小林和周漫舟依然睡卧室，李红睡上了当初给成小朵准备的行军床，成小朵被“软禁”起来，睡在了哥哥家的沙发上。成小林虽然已经预料母亲知道妹妹的婚事后，家里必然掀起轩然大波，可即便是有所准备，他依然疲于应付。越是这样，周漫舟越是理所当然的想：那么，不如等这场风波过去，再慢慢告诉成小林实情吧。
周漫舟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在这个时候，她感到小腹阵阵坠涨，吃坏肚子的感觉又来了。周漫舟蹑手蹑脚的起床，上厕所，悲催的发现，自己不但没有怀孕反而来了月经。周漫舟坐在马桶上，心里像刚刚被飞机炸过，来月经万一被婆婆发现，可就真说不过去了。她只能、必须流产。
就在周漫舟一边流血、一边想对策的时候，李红在厕所外面轻轻的问：“漫舟，怎么样？没事吧？”
周漫舟吓了一跳，原来李红听见周漫舟起来上厕所，担心儿媳妇滑倒，跟了出来。周漫舟绝望地意识到，不到孩子生下来，婆婆对自己的担心恐怕是永无宁日了。
周漫舟眼一闭心一横，小声说：“妈，我有点流血，是不是流产了。”
李红一听大声把成小林、成小朵全部喊起来，推门就要进厕所送周漫舟去医院。周漫舟忙抵着厕所的门大声说：“不用忙了，我看错了，不是血，没流血。”
李红像得了大赦一样安慰成小林：“第一次怀孕，瞎紧张，放心，宝宝还在，还在呢。”
成小朵唉声叹气地抱怨着去睡觉了，李红和成小林在厕所门口诚惶诚恐的守到周漫舟磨蹭出来。周漫舟愣是冒着堵马桶的危险，把卫生巾撕下来的包装纸裹了一层又一层，扔进了下水道。
那一晚，周漫舟睡得很不踏实，她担心来月经被成小林发现，更忧虑如何不引起家庭巨大震动的同时能平稳过渡孩子的事情。她思来想去，悲催地发现，自己只能赶鸭子上架，继续假扮孕妇了：假流产比假怀孕还难演，一去医院不全变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