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2)
李红给王民辉削好一个苹果，随口问周漫舟能不能请一个月的假，“小月子”坐不好，可是要落下病根的。王民辉这才知道，周漫舟流产了。他百味陈杂，对周漫舟的怜悯和爱一时都涌上心头，碰巧此时，成小林回家拿文件。
王民辉像是故意的开玩笑说：“你怀孕还这么拼命，以后这赚钱的事儿，还是交给男人吧。”
这句话穿过小书房虚掩的门，一字不落钻进成小林的耳朵里，每个字都像劈在成小林心尖质问他：你不但没给妻子带来更好的生活，反而还拖了人家后腿，算什么？但这也无法构成周漫舟拼死工作，最终流产的理由吧。
王民辉走后，周漫舟来到书房，成小林头也不抬，只是告诉周漫舟不用准备晚饭，他拿了文件就走。自从周漫舟从医院回来，成小林就很少回来吃饭，并借口怕影响周漫舟休息，睡在了书房。周漫舟本来就对自己流产无比后悔，丈夫的“冷暴力”又让她更加的内疚。
何苦要做女人呢？不生孩子是你的错，假装怀孕是你的错，流产了依然是你的错。仿佛这个社会赋予一个女人的全部使命就是生孩子，不论她遭受了怎样的创伤，不生孩子都是该被世界谴责的……
成小林果然没在家吃饭，当天的晚餐十分简单，李红给周漫舟炖了一只鸡，自己热了中午的剩菜，婆媳两人闷不吭声的吃饭。
周漫舟把鸡汤推给婆婆，忍不住问：“妈，最近抽屉里的生活费都没怎么动过。”
“我不喝，你喝。”李红把汤推回给周漫舟，继续吃自己的剩菜，“花不了那么多钱，就没动。”
周漫舟感到很烦躁，她当然知道婆婆一直扛着坚持、用自己的退休金补贴家用，她也知道自己身体虚弱需要营养。只是，在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吃糠咽菜”的老人，她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吃好喝好？
“您要不喝，咱就都别喝了，小林那公司要是一年没回本，您是不是准备一年都这样！”周漫舟的声音有点大。
李红没有同儿媳妇争执，作为女人，她理解周漫舟此时的烦躁心情，她只是淡淡的说：“我是想你别太辛苦，再苦再难，还有妈呢。”
周漫舟听到这句话，对着那碗鸡汤哭了，像是在哭一只死去的鸡。在周漫舟不算漫长也不短暂的婚姻生活中，她与李红的关系不像婆媳、算不上母女，倒更像汤姆猫与杰利鼠，平时里打打杀杀、吵吵闹闹，但每个关键时刻，婆婆总能让她感动，总能让她感到至少“还有妈呢”。
一周后，周漫舟病假期满，之前风生水起的“周总”这一次回到公司，却发现自己负责的汽车项目已经由魏然全权接手。周漫舟满以为这就是说一声的事儿——自己去找魏然，魏然肯定会把她的项目还给她。只是她没想过，每个人的世界都是一潭湖水，自己泛起的小浪花，只能波及到最亲密的人。她的积极上位、隐瞒怀孕事实的桩桩件件，已经彻底改变了她跟魏然的关系。
“这段日子我也对这个项目付出很多，我没有道理拱手让人。”魏然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你也从来没有让过什么，不是么？”
一句话差点把周漫舟撅到墙上去，她只好笑笑说：“全家都靠我在养，我确实没法让。”
魏然十分不爽：“谁不养家啊，成小林不赚钱，也不是我的错吧。”
女人和女人之间往往就是这样，好的时候像连体婴，交换所有的秘密，分享所有的心情，恨不得吃同一碗饭，穿同一条裙子。但这种“好”转变为“不好”也十分容易，只需要一个误会加上两个解释不到位，瞬间，所有对方的软肋都变成彼此攻击的小辫子。13岁的女人是这样，30岁的女人还是这样。再铁瓷的闺蜜，都抗不过羡慕嫉妒恨。
周漫舟和魏然虽然是私底下翻的脸，但很快被好事的清扫大妈传遍全公司“那个跟副总有一腿的女的和她的姐们儿闹翻了”，于是大家自动对号入座，两人带的TEAM也自觉当起了LEADER的狗腿子，闹起了不和。
可周漫舟的本意，并非跟魏然闹矛盾。魏然也没想跟周漫舟搞办公室斗争那套飞机，她以为两人只是单纯的朋友摩擦。可所有事情放在写字楼里，就没那么简单了……
反正孩子也没了，成小林也对自己不冷不热，为了夺回公司的信任，赢得下一季度的传播策划，周漫舟昼夜赶工，甚至私下接触客户的助理打探情报，带着全组的人加班加点的工作。王民辉常常借工作之名来看周漫舟，自从他知道周漫舟流产的消息后，一改之前的闷骚作风，整个人变得积极起来。上次的探访给了他说服自己的理由：既然成小林并不珍惜周漫舟，自己为什么不能争取呢？王民辉不再受到道德感的折磨，他觉得每天风和日丽，天气不错。
转眼已至盛夏，汽车尾气和拥挤的人群让这个城市在每天35°以上的高温中显得更加炽烈，写字楼里的空调机为了维持26°的最低环保标准，不眠不休的工作，空气却仍显得溽热。
每个人都在期盼一场雨，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副总的台湾太太不期而至。据传言形容，那天下午，光美公司所在的20楼远远的能看见从密云方向挟裹而来的层层乌云，副总太太就是在这个时候，颦颦婷婷踩着高跟鞋出现在公司的普通办公区，她问了前台“魏然小姐的办公室”后，一路微笑着走进魏然的办公室，伸手就是两耳光。
现实情况当然不是这样，副总太太并没有给魏然两耳光，她只不过是“狐狸精”“死三八”的在魏然的办公室骂了很久。声音很大，贯彻整个安静的普通办公区——或者说，所有人都压低了敲击键盘的声音、呼吸的声音，静静的聆听不可多得的大八卦。
等周漫舟赶到的时候，魏然正木然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眼泪一片寂寞的凄楚。第二天，周漫舟如愿赢得了第四季度的传播策划。这两件事看起来没有任何的联系，却被草木皆兵的魏然误会成，周漫舟是为了传播策划竞争散布谣言。魏然一厢情愿的认为，没有人会留意她或者副总的报销发票，没有人知道她和副总的私情——除了周漫舟。魏然必须在这起“事故”中，找到第一责任人，这个人不会是她自己，更不会是她爱的男人，因此，只能是周漫舟。
副总太太走后，魏然冲到周漫舟的办公室，低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周漫舟百口莫辩。能说什么呢？流言蜚语早就有了，只不过有人愿意自欺欺人。
那晚，下了很大的雨，周漫舟没有带伞，在写字楼的大堂。无数人被男朋友、丈夫接走了。打着伞的魏然也与周漫舟擦肩而过，有好心的同事提出要送周漫舟去地铁站，都被她拒绝了。她站在大堂里，享受这难得的冷意。
就在这时，王民辉出现了，他给周漫舟打上伞，温柔地问：“用不用送你回家？”
这天晚上，没有回家的人是成小林。
周漫舟坚持只收了王民辉的伞，独自坐地铁回了家。她在湿嗒嗒的地铁上，看着自己滴水的伞尖，扪心自问的一把：你究竟在等什么？你明知道他不会来接你的。
是的，他没有。
流产事件以来，周漫舟和成小林的关系一直别别扭扭的。成小林认为，周漫舟要不是这么“作”也不至于流产，周漫舟更是一肚子委屈，自己不“作”谁来养家呢？
这天早晨，李红看了天气预报，知道有雨，但翻箱倒柜，家里也找不出第二把伞。成小林想把伞给周漫舟用，周漫舟又硬要塞给丈夫。这本来是一件很五讲四美的好事，只不过，放在闹矛盾的成家，味道就变了。
成小林说了一句“你刚流产，别逞能。”触到了周漫舟的伤心处，这段时间周漫舟特别不能听别人揭伤疤，别说流产，“溜”“流”“柳”“六”都不能提。每次一提，她都会想到自己肚子里那个短命的孩子。
听丈夫这么说，周漫舟一下子就火了：“我逞能，要不是你爱逞能，逞的都坐牢去了，我至于流产么！”
两个人的争吵逐步升级，成小林直到这时才发现，妻子对自己居然有这么多怨气。在她眼中，他才是害死孩子的刽子手，因为他的“不成熟”、“没担当”。结果，两个人各自气鼓鼓的去上班，最终，谁也没有带那把伞。
成小林感到很郁闷：结婚这么多年，在周漫舟的心里，可能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这个揣测让他特别伤心难过、无端气短。
这一天，是顾菲菲代表公司和成小林的公司谈合同的日子，会议进展顺利，顾菲菲开出的条件几乎就是成小林和刘冬的梦想可能，成小林没有理由拒绝这种合作关系。与顾菲菲的合作早在半个月前就开始接洽，只是，所有人都默契地对周漫舟保持了沉默。
会议结束后，刘冬出去应酬客户。窗外下着瓢泼大雨，顾菲菲忽然说：“请我吃个饭吧，今天我生日。”
这个提议让成小林莫名的感伤了一下，餐厅门口，成小林给顾菲菲买了一只白玫瑰。一朵花象征的无限可能，往往就是这样。从一个女人的战场收拾残兵败将离开，迎接他的是另一个女人的战场。饭后，成小林没有提回家的事，顾菲菲径直把车开到了大学校园。
“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是在这儿。”两人在操场上漫步，那些年轻的面孔让顾菲菲想起了曾经的他们，积郁已久的情感难以抑制。
“对，你是那个时候唯一会晚上跑步的女孩，每天一到12点就出来跑步。”
成小林双手插兜，仰望着夜空，完全沉浸在过往的美好回忆中。他下意识的摸出一根烟，想了想，又放回口袋。
“你最近好像有心事？”
“家里的事。”成小林眉头紧锁。
“吵架了？”顾菲菲想引导小林继续说下去。
成小林皱了皱眉，哼哈了几句什么也没说，他总不能告诉顾菲菲，继假怀孕之后，周漫舟真流产了。
顾菲菲忍不住说：“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你总在笑。”
是，那时成小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如果你不高兴，倒是可以跟我说说。”顾菲菲坐在了草坪上，微风拂过她的长发，成小林感到安静、祥和。他在顾菲菲身旁坐下，仰望星空垂头丧气，顾菲菲忍不住伸手，像想把他的皱纹揉开那样轻轻揉着成小林的眉心，成小林愣住了，他下意识的伸手想拿开顾菲菲的手，抓住那只手的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没有松开。
顾菲菲抱住成小林，脸贴着他的衬衣，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轻轻的说：“我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离开你，我以为外面的世界很美好，离开之后才发现，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世界是你给的。”
成小林僵在那里，这个对比过于强烈，这个诱惑已经远远超过背叛的代价：一边是妻子做了女强人，不惜牺牲了他们的孩子；一边是前女友温柔如水的说，小林，你是我最美好的世界。
那个晚上，成小林和顾菲菲默契地来到学校附近的小宾馆，老板看见两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叔叔”“阿姨”级别的人，也会来这儿。他们指定了一间房，那正是他们拥有彼此初夜的地方。揭开席梦思垫子，床板上居然还留着当年顾菲菲替两人画下的红心，此刻，写在红心旁边的“一生一世忠贞不渝”显得特别刺眼，他们似乎又找到了当年偷尝禁果的大学生的心情。
小旅馆就是一条生死不归路，开了房再说什么贞操情怀都晚了。成小林和顾菲菲在这个引人无限遐想的地方也无限遐想了一把，两个人都有点紧张。顾菲菲觉得自己的心脏都快蹦出来了，她率先走进洗手间开始洗澡。
隔着浴室，听着哗啦哗啦的水声，成小林的心里七上八下的，他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妻子，但事已至此，他总不能蹑手蹑脚的逃跑吧。水声停止的时候，成小林的心情也已经七上八下到了极点。
终于，顾菲菲出来了，此时，成小林的心里还有有几分期许和莫名悸动的。知道顾菲菲略带羞涩的走到成小林面前，打开浴巾精彩亮相前，这个晚上都是在一夜情的路上狂飙。
可是，偏偏浴巾里面，顾菲菲穿了一套和周漫舟秀水买的一模一样的睡衣，一模一样！电光石火一瞬间，成小林颓了，他看着这套熟悉的睡衣，仿佛正面迎接周漫舟的控诉。
“我累了，要不……改天吧。”成小林尴尬无比的说。
顾菲菲以为成小林对自己没兴趣，手忙脚乱的又围上了浴巾。两个人就这样万分难堪如挺尸一般躺在一张床上，成小林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一天不离婚，就一天无法开始新的生活，就在顾菲菲快要睡着的时候，成小林鼓足勇气说：“
我要光明正大的跟你在一起。”
那一夜，有两个女人失眠了。一个是顾菲菲，她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成小林的一句“光明正大”，让她重新拥有了披婚纱嫁给成小林的希望；另一个是周漫舟，她一直站在窗前，看着楼下，好几次，她看到出租车停下，都以为是成小林回来了。直到东方既白，她终于接受了事实，成小林没有回来，她的丈夫，已经离开了。
第二天，周漫舟没有去上班，她等在房间里，像在等待最后的宣判行刑。李红已经察觉到了儿子儿媳的异状，她在小书房里焦虑的踱步。上午11点，成小林回家了。
“妈，我明天要去外地出差一个月，中午给做点好的吧。”成小林故作轻松地说。
李红松了一口气，她不疑有诈，赶紧出门买菜。直到母亲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消失，成小林才开始收拾箱子，拿出电熨斗，笨拙地给自己熨衬衣：
“我去刘冬家住几天，我想……咱们都需要冷静一下。”成小林平静的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