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回过头去,赵祯一袭白色锦缎便衣,披着一件浅黄色外袍,在阳光下笑得温润如玉,看我的神情仿若老友再见般欣喜若狂,偏偏没有表露出来。
“嘉……”一个苍老的颤声将我的视线引了去,只见一位发色胡须星白的老者气宇儒雅地恭敬站在赵祯身后,眼眸似有泪光闪烁,我瞧仔细了他的模样,不禁脱口叫出:“张伯伯!”
这声“张伯伯”一出口,老者一僵,眼神灰败下去,恢复了从容,慈祥道:“原来是染夕……”
赵祯将外袍一解,搭在了我身上,关心道:“在这儿站了多久了?怎么不进去?张大人的家丁可是为难你了?这九月下旬的天儿,也转秋了,别寒着了。”
昨晚淋了一夜的雨,若着凉,早病了。但,此时此刻还有这样一个人,愿意悉心呵护我,说不感动是假的。
然而,这感动中却带着细微的疏离,像是不愿意将自己的心尽数感动了去。
张士逊大人走上前来,皱眉呵斥门前侍卫:“怎么不放这位姑娘进去?”
“张伯伯,”我抢道:“是我刚刚来,他们并没有为难我。”
“那就好。”张士逊点点头,然后朝赵祯微微一躬身,“公子请。”
赵祯领着我大步流星走了进去,熟练穿过亭台,走向大厅。
“染夕,你来这么些时日,怎也不来找我?”路上,赵祯好气地抱怨。
我微笑摇头,“小受哥哥日理万机,染夕怎敢耽误了国家大事。昨日见了卓侍卫,才听他说小受哥哥在找我。这不,大清早我便来了。”
赵祯点点头,想起什么,问道:“说起来,你昨夜对阿逸说了什么,他回来时全身湿透了,模样呆呆的,我唤他几声才应。”
“……”对赵祯这样不会武的人来说,这还真是不太好形容的一件事,我含糊道:“卓侍卫正遭遇人生巨大的转折点。”悟透了,他便是江湖顶尖高手。
“巨大转折点?”赵祯愣了下,微笑猜测:“可是遇到了心仪的女子?”
“……”看来我是对的,他果然说不通。
见我不答,他继续道:“阿逸模样才华都是上好,与他介绍了不少才貌双全的女子认识,偏偏阿逸跟根木头似的不开窍,这回可难得啊……终于……”他感慨着,转过头来问我:“是哪家姑娘?”
“……”对于小受哥哥你丰富想象力,我能不答么?
局面微僵。
一丫鬟及时出现,缓和了场子:“公子,小姐,老爷请你们上座。”
张士逊随后踏进门,先朝赵祯一礼,这才坐下。
“老师不必多礼。”赵祯温和道,“朕到老师家里来,本就为了图个自在,老师可别坏了朕的自在。”
“臣谨记。”
“染夕,”赵祯看着我道:“这些时日一直等着你来。你救了我,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谢谢你。”
“小受哥哥,你又来了。”我无奈地笑,“都说了朋友不言谢。”
“总觉得,你拼了命的保护我,我却不做表示,是不是太理所当然了。”
“小受哥哥你怎么没表示?”我耸肩笑道:“你跟我说了谢谢了。”
“这就够了?”他不确定问道。
想起了一件事,我思考了一下,然后道:“如果小受哥哥执意想做其他表示,那么,请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一听我有所求,他立刻眼睛一亮。
“就是十一年前被贬的寇准寇大人,请为他正名!”这也是死去的冰莲生前一直努力的心愿。
“寇准大人?”赵祯想了一会儿,欲问我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口,点点头,“我知道了。”
我正欲说什么,敲门声响起,外面丫鬟诺诺道:“老爷,外面有一公公求见。”
我与张士逊大人同时朝赵祯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张大人随即吩咐:“快快请进来!”
公公在赵祯耳边细语几句,赵祯匆匆告别,对张士逊留下意味不明的一句话:“老师,诸事拜托了。朕先回宫了,你与染夕继续叙旧。”
我以为他说的是国家大事,也没有多想。
赵祯走后,这大厅里面只余我和张士逊,忽然就沉寂下来。
“张伯伯这些年可好?”我轻咳声打破沉默,望向张大人,问道。
“还好。”张士逊笑容可掬答了句,然后垂下眸子,“就是有时想起你们一家子,心里觉得寒凉。特别是嘉如和三饮……可惜了。”
“张伯伯……感谢您当年将我与哥哥提早送走。这么些年,一直惦记着报答您,今日终于见着您了。”
张大人无奈摆摆手,“莫提那事儿了。老朽当年送你们去安全的人家去抚养,没成想半路却丢了你们。这么些年,老朽只道含恨终生,去地下也无颜面对嘉如与三饮了。还好……染夕你还活着。”
我低头舒然一笑,“张伯伯,我与哥哥都还好……”神情一敛,我低声问道:“染夕心中一直有一事不明——爹到底是……?”
张士逊一怔,随即站起来在门外张望了片刻,吩咐方圆一里不准经过人,才将门窗关好,重新回到座位上叹了口气,“你爹……也冤得很。”
“嗯?何解?”我专心竖了耳朵。
“这些事,千万别对外人道起。“他沉声道:“当年……先帝晚年糊涂,刘后掌权,眼见着快成了武后第二,这唯一的阻碍自然就是八王。”
“那时候,先帝弥留之际,我们这些重臣都在场,亲眼见着先帝手比了个‘三’和‘五’,众人都心知肚明指的是‘八’,意在传位八王。早些年寇准闹了那出后,先帝对当地圣上,当时的太子殿下早有了嫌隙。刘后却对众人说,先帝的意思是这病三五日便好,请大家不用担心。这话说出来,无人敢反驳。这时,八王来了,探望他的老哥哥。”说到这里,他神色谨慎地四处望了望。
“然后,先帝想与八王絮叨几句,却开始咳血,刘后便吩咐上药。那药……就是三饮熬的,端上来的。先帝喝了,没呼吸几口就断气了。一个小太监跑上来对刘后耳语了几句,刘后当即指着八王骂他不念手足之情,伙同御医毒害了先帝。”
“哈?”这是个什么事?我不解了。
“我们大臣们也傻了眼。后来黄峰御医验了药,确定里面是放了一味与其他药相冲,从而加重先帝病情的药。黄御医一口咬定这绝不是失误,因为这味药与其他药相斥,一定会放很远。无非就是想表明三饮是蓄意加害先帝。后来刘后才说,八王进殿前,曾在药堂见过三饮与其私语被那名小太监撞见。八王会找三饮有什么事?无非是为嘉如。但这事儿,它就根本解释不清楚……”
为我娘?八王找我爹说话是为了我娘?
“这么大的事情,八王就没吭声?任人栽污?”在我印象中,八王可不是软柿子。
“八王只带了几个侍卫,相当于只身入宫,当时被困在宫中。这事儿说不清,又有这么多大臣围着当听众,他百口也莫辩。当即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作为交换条件,刘后要么彻查,要么让此事完全消失。直到传位诏书写好被传了出去,刘后才肯放他走。”
我接口猜测道:“刘后知道此事经不起彻查,于是选择了让此事消失?所以爹头一个被赐死?”
“三饮是以‘误诊’被赐死的,而当年在场的宫女太监也全部赐死。几个重臣只有顾全大局,守口如瓶。毕竟这事传出去,惹恼了八王,说不得就平添****了。新帝未稳,社稷不能乱!”
“好一个顾全大局……”我埋头扯着唇苦笑,喃喃道:“为何,偏偏是我爹?”为何不是别的御医,偏偏选了我爹?
张士逊叹了口气,“这就要从你娘说起了。”
我一愣,关我娘什么事了?
张大人娓娓道来:“你娘啊……哎……你娘同八王妃是一同长大的手帕交,感情顶好,后来八王妃上京成亲,你娘嘉如也随同上了京见世面。你娘……你也是知道的,什么都好,一上京便招了多少名门公子的喜爱,名声大起,当时谁人不知寿州陈嘉如之名,许多人千方百计挤进王府想去睹一睹花容。奈何你娘嘉如,偏偏喜欢上了她好姐妹的未婚夫……”
娘好姐妹的未婚夫不就是……八王?!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之后想想也觉得合情合理,毕竟此时的八王依稀可见当日的风华气宇,又身份显贵,娘这样的女子从小受书香熏陶,没见过多少男子,一见到这么优秀的男子倾了心也是正常的。
却偏偏是好姐妹的未婚夫!我娘你活得那是该有多纠结啊!
我爹那会儿在什么地方窝着呢?
“我娘她……想必过得极其郁结吧?”只是不知道我娘爱得这么苦,八王又是个什么想法?
“郁结可以想象,据说三饮识得她的时候,她正大病中,京城大夫,各省名医都瞧过了,没人治得了。嘉如日渐病重,京城人正为一代红颜将逝去叹惋时,三饮去了,嘉如病渐渐痊愈了。于是三饮名声大噪,还被御医院召了去当御医。”
原来我爹会成为御医完全起源于我娘。我娘当年的病,不难猜出是心病,心病得须心药医,我爹,该是治好我娘的心吧?
张士逊大人眼神追溯着,“老朽认识三饮和嘉如也是那一年。那一年,嘉如美貌倾城,三饮俊秀有为,才华卓绝,俨然一对神仙眷侣令人艳慕。老朽年少,与他们投缘,来往也密切些,但极少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私交。”
张士逊大人,我体谅你是老人家,说话喜欢大段大段地侃。但您能不能拣拣重点,说了半天……我爹到底是为啥来背的这个黑锅?
只见他神色忽然一凛,“老朽还记得,那日三饮与嘉如一同被宣进宫时,老朽在场,还是刘修仪的刘太后也在场。那时候嘉如已有了身子,身子圆润了些,但也不损风华。那时候老朽看得真真的,先帝那双眼睛是冒了精光,一直盯着你娘看。刘修仪在一旁不乐意了,含沙射影说了几句你娘不好听的话,先帝气怒,当场赏了刘修仪一耳光。但先帝最爱的,毕竟还是这个城府极深的女人,清醒过来后,大批的东西往刘修仪的宫里送,意在赔礼道歉,也再不提你娘的事了。可刘修仪与你娘的这梁子却结下了。”
我明白了。
宫中凉薄,刘太后当年再是受先皇宠爱,却也少不得冷嘲热讽,白眼闲话。我娘却是生在蜜罐里,风光在京城里,又嫁了那么爱她的男子,活得那么幸福。刘太后会嫉妒理所当然,何况她当时的丈夫还因为这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当场教训了她。
于是,这个城府极深的女人,选择在这种时候,踩踏了娘的天,破坏了她的幸福,毁了我们一家子,成就了她的大业。
这都一箭几雕了?计谋之高,令我这受害人也不得不佩服。
如今,这个罪魁祸首已死,爹娘九泉之下,可得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