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迷糊中,鼻尖吸进的气冰冷刺骨,身子又开始一上一下。我微微睁开眼,只见头顶晴空万里,映着白雪一片,闪烁耀眼。
“唔……”好刺眼。
“夕,醒了?”背着我的唐介发出了声音。
“嗯……”我紧了紧圈在他脖子上的双臂,侧脸贴着他的后颈。
“再睡一个时辰就到了。”唐介的声音很轻缓,令人不禁想跌入梦乡。
我努力睁了睁眼,不想浪费这一瞬的安静旖旎。“睡饱了。”
“也好。”他这么说了一句,步子不停。
“尘……”我唤了声,忽然意识到什么,改口道:“还是叫子方比较好?”
唐介的笑声传来:“夕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
“嗯。”我低声应道,又唤了一遍:“子方。”
不知道他意识到没有,从我抛弃“尘”这个称呼开始,梅铭就彻底走远了。如今的我,清晰地知道,自己面对着的,是唐子方。恨也好,爱也罢,都不再与过去的梅铭沾染任何关系。
他笑声一转,“那个……这一次如果不慎……咳咳,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我真的没有备用衣服可以换了。”
呃……?
回味过来他的意思,我脸忽的火烫。
这真是一个尴尬的话题……
他偏偏继续打趣:“只不过,这一次的白布是我替你包的,应该是万无一失了。”
原来他不仅替我换衣擦身,连这种事情也是他做的!
脸已经不是一点点烧了,头不禁钻向他的颈窝,窘迫的蹭着,想从那里开个洞钻进去!
“别蹭!”他声音一沉,喑哑笑道:“冬天的衣服穿着很麻烦的,别让我在这冰天雪地又为你穿一次。”
我身子一僵,立马停止了一切动作。呃,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听出来……
空气中泛起暧昧的旖旎,我低咳一声,指尖碰了碰他的后颈,“这张人皮面具哪里来的?”我记得,碧真应该已经很久没有出过碧阁了。
唐介毫不隐瞒道:“才上京的时候,蔡大人交给我的,说出任务扮女子用。很久没有用过了,前段时间才翻出来。”
我调侃:“上次是没名,这次是无姓,你总能碰上这么……特别的名字。”
“吴馨是我胡诌的。不过,夕,吴馨并不是来源于‘无姓’,而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无心’。”他还特意加重了“无心”二字。
“那身份呢……”吴馨这个身份,若从来不存在,是怎么晃过碧门的审核者的?
“或许存在过吧。”唐介将我往上托了托,继续前进,“但我是杭州阁的阁主举荐上的碧萝山,免去了审核那一道程序。”
杭州阁阁主……“萱姐?!”我惊叫一声,“为什么?”
“夕,一个组织,一个门派,亦或者是一个朝代,一旦存在的时间长了,之间的人际关系都会变得错中复杂,腐朽会从看不见的地方慢慢蔓延,渐渐的,初衷就会变质。”他顿了一下,才道:“我在大宋这个朝廷的职责是查出这些腐朽的地方。夕……我这么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我指尖一颤,侧着头靠上他的肩膀,不再说话。
他说的,我都明白了。
他既然能查出那么大一个朝廷的腐朽,自然也能查到碧门的脏污。他从碧萱着手,是否意味着,萱姐做了什么不能见光的事,落了把柄在他的手上,才迫不得己帮他?
我不愿去相信,在我心中,一直占有崇高地位的碧萱会做出什么对不起碧门的事。
但我也没有追问下去。
既不能昧着良心伸张正义,亦不能昧着良心去辩解,那么,我会选择沉默。
沉默中的山林,踏雪声此起彼伏,一步一步,并不沉重,反倒行云流水般悦耳。
我忽然想起,卓逸曾经说过,唐介的步子不浮躁,少见的轻快,带着一股行云流水的气韵,于是不禁好奇问道:“子方,你的武功从哪里学的?”
他步子不停,“呵呵”一笑:“一个故事,要听么?”
“嗯。”我点点头,反正两人在这冰天雪地里走着也无聊。
“我七岁那年,我父亲还在漳州做太守,当时一个当地女子因为喜爱研究药草,被诬陷下毒害人,要她偿命。女子与她丈夫伸冤被我父亲受理,父亲当时费了很多心思和功夫,终于替夫妇二人洗清冤屈,找到了真正的凶手。夫妇二人亲自上门道谢,那个男子当时见了我,说我根骨奇佳,向我父亲要我当他徒儿。父亲自然也是希望我能学得几手防身的招数,很高兴便应了。”
他说到这儿,我疑惑唏嘘:“连冤情都不能自己洗清的人,能在武林中有多大的出息。”
只听他笑了一下,“夕,你恰好错了。这男子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他夫妇二人的名号,只要是走江湖之人,都会知道的。”
“哦?”我来了兴趣,“你说说。”
“女子,也就是我的师娘,叫‘花也’,我师父全名‘宁致远’。”他在这里停了一下,“想必你也就知道他们是谁了。”
宁致远这个名字或许有些陌生,但花也我却知道,不就是苗疆的妖……咳咳,圣女么?后来跟蜀山派的静远道长私奔的那个……呃?
静远道长?!
我反应过来,惊讶道:“你师父是蜀山静远道长?!”
“静远是他的道号,他姓宁。宁静致远。说到这里,你也该知道他们为何不能自己出手为自己伸冤了吧。”
也是,无论是花也圣女也好,静远道长也罢,他们俩任意一个人出手,都马上会在江湖中卷起一阵风。当年私奔的事儿被名门正派们所唾弃,这会儿要是一露风声,麻烦也就来了。
“显然,你的功夫没学到家,”我趴在他背上不服气哼哼,“要不然也不会被人砍到。”背上腿上的疤痕就不会有了。
唐介轻咳一声,“那是意外。我那会儿被调去平江当县令,结果遇上了当地的官员勒索和拷打一有钱的人家,当年年少气盛,为其平反得罪了当地的官员,结果被人惦记上了,某天一进屋就十几柄刀子伺候。那时候第一次遇到被偷袭,躲得不够快才受的伤。”
我眼一眯,压低了声音:“那些官员还活着么?”
“夕想为我报仇么?”他轻笑,“冤冤相报何时了。没有那几道伤痕,夕又怎能认出我呢?”
他加重了“认出”二字,我脸微红,将头别向一侧。
冤冤相报……
在这冰雪之地行走,那冰雪一般的女子忽然就窜进了我的脑海里。
莲,对不起……我真的,下不了手。
如果杀你的人,不是他,那该有多好啊……
想到冰莲的死相,我不禁暗暗握紧了拳头,涩着声音道:“你杀冰莲,只因为她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事……但为何,要划破她的脸?”
唐介身子一僵,低喃:“划破了脸么……”
他的语气,怎么像是头回听说这件事,这么不确定呢?
难道说……?
我趁热打铁试探道:“既然已经一刀割破了她的喉咙,又何必费事划破她的脸,留下这样惨烈的死相?!”
“夕,我……当时……”他试图解释什么,语无伦次了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对不起。”
然后不再说什么。
雪地上霎时又静下来,只余脚步声。
他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我也是。
我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但,有一件事,似乎已经清楚了。
——冰莲,不是他所杀。
冰莲的致命伤是胸口那一刀,根本不是什么喉咙被割破。他没有揭破或者反驳,只有一种可能——他当时根本不在现场。
他在包庇着谁,心甘情愿地包庇。
想起当时在黄家,我质问他,得到他的承认之时,他曾经微微上前一步。
那一步,在当时看上去仿佛只是想上前一步认罪。我忽略了,忽略了他身后,因为他这一步所覆盖的身影。
是她么?
子方,为了她,你可以不惜与我产生隔阂是么?
至始至终,我都没问起兰姝的事,只是害怕,从他嘴里会听到好听的却不真实的谎言。
宁愿假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不愿听他骗我。
“夕,”唐介倏地开口唤道,“等你病好了,就跟我回京吧。”
“干嘛?”我支应道。进京?!京城给我的回忆太恐怖了,再进一次被你家兰姝再拍一次?!或者说再卷入皇帝的后宫事被朝官们唾弃?
“你说呢?”
我故意装作不知,笑问:“跟你回京……进宫当皇后?”
只听他冷冷一笑:“你尽可以试一试。”
我脖子一缩。好冷……
然后找来别的理由搪塞:“我与你走了,序生怎么办?”
“序生……?”他细细嚼了嚼这个名字,才道:“那个孩子的名字?”
“嗯。”我趴在他背上点点头。
“说起来,我一直想问你,从哪里多出来的……儿子?”
儿子?他看出来是儿子了?
“呃……”我考虑着要不要告诉他序生的身份,毕竟我能够不介意序生的母亲曾杀死我“女儿”的凶手,唐介却不一定能。
“谁的?”他的语气,漫不经心中带着质问。
我懂他的意思,他一定想问这孩子是谁家的孩子,但此情此景旁人听了去,只怕会误认为是质问我这个孩子的娘,孩子的真正父亲是谁……
于是我咕哝了一句:“反正不是你的……”
“呵呵,”他浅浅一笑,“我当然知道不是我的,毕竟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清楚你不可能有已经一岁多的儿子。”
……又被调戏了。
今天这是第几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