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淅沥,宛如断了线的珠串,零零落落的碎在清冷寂寥的锦都街市上。不过是隅中之时,原该繁忙的东市,只有一家蓑衣摊子还未撤去,许多铺面也大多虚掩着门,只有单薄的门帘在风雨中飘摇。
一行装束齐整的马队浩浩汤汤地踏过清寂的街道,为首的红棕色骏马上跨着一身甲胄的男子,浓眉阔目,眸光犀利而坚忍,像一双刀,泛着粼粼的光,不怒而威。雨水打在他手中那柄破虎刀,沿着锋利的刀刃下滑,反射出冷冽的银辉,令人心惊胆寒。
那男子身后,几十名青衣护卫将一辆翠盖宝珠彩绒花车护得密不透风。紫漆车轱辘慢悠悠地转着,并不十分颠簸,这般小心翼翼,仿佛车上坐着的是瓷一样的人儿,磕不得,碰不得。那扇榆木雕花的车窗上一帘香粉紫纱轻轻挑开一角,露出一截如藕皓腕,腕上一只鸡血玉镯,闪耀着华贵无双的艳光。几声轻咳,亦随之传出,这娇声,柔婉如水,顺滑如绸。
偏是这几声咳嗽,碍了红棕色骏马上男子的脚程。他凛凛一拉缰绳,凝重着神色,回过身来问了守在马车最前边的那名护卫,道,“怎么,还是走得太快了么?龚业,你去叫他们再慢一点!”这神色,厉中带了柔,忧中带了怜,却与他素日里的刚毅肃穆,大不相同。
龚姓的护卫恭敬行了礼,便回身吩咐着那赶车的马夫再放慢些,却被车里的人儿拦下。那挑了翠帏出来车外的姑娘,着一身素锦衣裙,虽不算华丽却颇有几分内敛的贵气。她凝着一双秀雅的黛眉,轻声道,“龚大人,您还是同侯爷说说吧,若再慢些,只怕公子熬不住了。”
被唤作龚大人的护卫,有些难为,亦低声道,“可若是加快速度,这车是要颠簸的,又怕公子的身子弱到如斯田地了,哪里受得住。再出点岔子,你我都不好同侯爷交代的。”
她暗暗叹了一叹,只从袖中取出一方白绢帕,哀哀凄凄地说道,“这几日连绵雨水,又湿又冷。公子身上的毒也愈发严重了,不信,你看。”说着,展开那方白绢帕递给他看,白绢上落下斑斑血迹,尤其的猩红灼目。
他一见,瞬时变了颜色,巍巍颤颤地问道,“公子他自己知道么?”
她点点头,无奈道,“纵然是我们想要瞒住,也瞒不住的。这都多少时日了,侯爷带着公子一路寻如意坊,公子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怕只怕,还没寻到如意坊,公子就······”她说着,悲从中来,不免又抬起袖子拭了拭润湿的眼角。
他亦是悲叹,又问,“寻了老李来问了么?”
“问了,他亦是无能为力。你想,但凡是有那么一点机会,李大夫也不必跟着一路受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侯爷的脾气,在荔都,斩了多少好大夫。”她说着摇摇头,便要回身往车里去,却被他拉住,千好万好地求她道,“彤珥姐姐,好姐姐,你可千万替老李在公子面前美言几句,你也知道老李是我的老岳丈,他若是出点事儿,我娘子岂能罢休。老李他是尽力了,这些日子,咱们谁都看在眼底的,是也不是?”
“行了,你也不必多说。咱们有眼睛的都知道,若不是李大夫,公子压根熬不到这个时候。从荔都到锦都,整整三个月,李大夫劳苦功高。想来,看在这些日子的份上,公子是不会怪责他的。只是,若是再这么慢慢寻下去,莫说我去替李大夫说好话,只怕,公子一口气没顺上来,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侯爷的脾性,你比我懂,我倒指望你在侯爷面前替我说几句好······”
彤珥絮絮叨叨没说完,那红棕色骏马上的人已然不耐地吼了起来,道,“龚业!这都在锦都转了三日了,怎么就是没有寻到宁水巷,你可有问过府尹章灏,确然是在东市这边么?”
龚姓的护卫连忙赶上前去,唯唯诺诺地应道,“章大人的确是同末将这么说的,宁水巷就在东市边上,听说巷口子开了一家灯笼铺子。”
“灯笼铺子!”他沉吟着,鹰眼般锐利的眸子快速地扫过东市四周,却依旧没有从朦胧潮湿的雨幕之中搜寻到灯笼铺子的踪迹。
倒是这番谈话被那久坐在车里的人儿听见,一截皓腕挑起翡翠装点的车帷,青灰色的长衫几乎埋没在这朦朦烟雨之中,只如一道绰绰的清影,若隐若现。还好他腕上的那只鸡血玉镯,十分明艳,倒不会让人忽视了他的存在。
彤珥见他出来,急忙忙撑起伞来,护在他的头顶。但雨势很大,依旧斜斜地打湿了他散落在额前的几缕青丝,便愈发显得他的面容憔悴,苍白无华。但这苍白之下,依稀辩得清昔日俊俏如玉雕粉琢般的模样,到底是天生的好容颜,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湮没。只是这毒入心髓,难免要剥夺去一些他的容光。
彤珥见他身子微微一倾,惊得赶忙相扶,又取来干净的帕子替他拭去雨水,又好言劝道,“公子,还是快回车里去吧。”
他抬手,瘦得骨节分明,仿佛梅枝嶙峋,拂开了彤珥正帮他擦拭的帕子,边咳边道,“不过是几滴雨水罢了,想当年我在疆场上,罢了罢了,那些都过去了。”他说着,咳嗽使得他雪白的肌理透出微微的粉晕,宛如蜜桃尖尖上的那一点点红,竟难得地又娇娆起来。而他一双清冽如泉的眸光横扫了一遍四周,遂停在雨幕深处,那里有一星点微末的火光,明明灭灭。
遂回身,他平了平喘,持着素日里那一把清润如雨,比一般女子还要娇柔婉媚的声音,道,“那里,大概就是章大人口中的灯笼铺吧。”
他言罢,便抬手指了指,彤珥顺着他兰花一般的手指上那片莹然如玉的指甲所指之处,遥遥望去。她有时候会想,这位公子比寻常女子还要多几分娇俏妩媚之色。她想起他还未中毒时的模样,明眸善睐,唇红齿白,连女人都会嫉妒的容颜,也难怪侯爷放着三十六名夫人不爱,独独宠他一人。
见彤珥失神,他轻柔地问道,“你看见了么?”
最糟的大约就是他的温柔,像暖炉熏过的棉絮,若是叫人抱在手中,便不肯放手了。彤珥如此想着,不免泛起了思春的愁绪,只可惜他快死了。如果,他能活下去,她也愿意委身于他,即便明知道他同侯爷是那样的关系。
彤珥兀自想着,便抬眸望着他,道,“奴婢看见了,奴婢这就请龚大人去禀告侯爷。”
他点点头,心中却暗叹,如意坊,到底是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