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一个多月，在慢慢人生数十年中，根本不算长，江湖中有太多来来去去的人，一个月后见到他，也见不到他发生了多大变化。
算来，如今离小乞儿龙三被召入常威镖局，确是一月有余了。
夜。
胧道。
成实还是绷着一张石头脸，两条沉重的眉毛，似乎无时无刻不压迫着他的眼睛，令他不论何时都显得庄重严肃。身上穿着那件常威镖局的护衣。
龙三依然脸色苍白，头发又回复了乞讨时那种散乱，嘴角时不时会微微翘起。
然而他们毕竟已经与一个月前不同了。
成实的脸上擦破了几处，右腕处肿起，一侧脖颈血染衣领。
小乞儿握着剑，剑上异刺多生，剑尖指着成实的咽喉。
“穿上这件护衣，便是常威镖局的兄弟，就得守常威镖局的规矩，守镖行的规矩。”负伤的成实话音朗朗，在这片幽黑的月色下，犹如灯火一般惹人注意。
伊芙蓉与老鱼头好像忘了脱身，龙三似乎也忘了杀人。剑到底还是放了下来，伊芙蓉重重呼出一口气。
可望着垂首而立的龙三，成实却没有露出笑容，反而心中生出更多的疑虑。
“你的杀气更重了。”成实道。
“不错，老成你的眼光倒是准。”龙三换了一个称呼：“只是为人迂腐了一些，以你我现在的处境，你思量着，我还会当你手下的趟子手吗？”
看着面前这个板着脸的汉子，龙三却觉得见到了个脾气倔强、又不懂事故的小毛孩。
毫不在意那话中浓浓的嘲笑甚至怜悯之意，成实微微摇头，依然正色道：“成某不懂看人，也猜不出你将欲如何。但你既然应承了成某之邀，加入了常威镖局，便该为镖局出一份力。这是道理，不论你是乞丐也好，高手隐士也好，道理就是道理。”
“你这怪人，究竟是太笨还是太聪明？既然猜得到我身份，还想我来听你的道理？”
“你若以武破理，那是你的不是。成某以身殉道，是成某认定的事情。”
龙三握剑的手一颤，铁刺剑再度指在成实鼻翼左近。见到两人又要谈崩，方才缓过气来的伊芙蓉急道：“成镖头！”
或是成实铁骨之相令小姑娘心中敬佩、或是当下面临着龙三随时一怒屠戮的风险，总之伊芙蓉又将成实叫成了“镖头”，而且今后，不论他们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势下再见面，这小丫头，再也没有改过“成镖头”的叫法。
“成镖头，小女子乌麟镖局镖头伊芙蓉，两位可否……可否听小女子一劝？”
龙三没有回应，成实的鼻子被剑尖顶着，也不好动，只得原地谢道：“在下常威镖局趟子手路头成实，还未谢过伊镖头二位仗义援手之恩。”
跟老鱼头交换了个眼色，伊芙蓉镇定下来劝到：“成镖头恪守镖行规矩，小女子真心钦佩。这位镖师……这位前辈既有去意，常威镖局也不妨成人之美才好啊。”
这场面话说完，成实同龙三还是没动，伊芙蓉发觉自个儿的话越说越轻，越说越没有底气。作为一个从小到大当惯了混世魔王的千金，伊芙蓉内心突然烧起一股无名火气：伊芙蓉你个乃刀货！今儿晚上怎的变得如此窝囊？连个屁都不敢放，将来还能当女中豪杰么？
她突然大声一咳，将边上老鱼头都吓了一跳，只听伊芙蓉音调陡然提高：“要是把话说透了，这位前辈当初暂寄于贵镖局，想必也是鱼吃虾米鲟吃鱼——各有各的难处。要讲道理，贵镖局也不好以死理绑着人家，最多让前辈记你们个恩情便是嘛。前辈也是，既与成镖头同行一场，方才前辈诈死之时，成镖头也是舍命护过你周全，两位都是性情中人，刀剑相向甚是可惜！小女子妇人之见，有什么说错的，尽管指出来好了！”
伊芙蓉一包袱话抖落完，才发现老鱼头已面带焦急地扯了她衣袖好几下。虽然方才被龙三奇异武功所震，但伊芙蓉与老鱼头都不是笨人，江湖经验也是颇有见识。
在最初的心惊无状过去之后，“死而复生”、“鬼神杀人”之类怪力乱神之念头，早就被他俩抛去脑后。而“诈死”，成为了一致的结论。
理所当然，他们也顺着“诈死”想到了下一个问题，一个不敢想的问题。
一个武功高强到，能躺着杀了夜行人的高手，他为什么诈死？两人亲眼见到了他没有死，更何况伊芙蓉还图一时之快，将他诈死之举说破，他还会留下自己的性命吗？
老鱼头没什么把握，此刻他已暗暗握住了衣襟中的“礼花炮”，若是龙三暴起杀人，他们虽无力反抗，也要放出烟火讯号，让这场夜色中的屠杀留下证据，以作玉碎之争。
而伊芙蓉的胸口还在扑哧扑哧的急喘起伏，脑中想得却是：总算没有畏首畏尾，老娘就算归了位，也不算丢了面子。
至于成实，他在想什么？简单的很，他一贯是直言不讳，说的便是想的，只是他此刻未开口，也就没有人猜得到。
成实没有开口，龙三倒是笑了，还是那种单边嘴角翘起的，略带俏皮的笑容：“话粗理不粗，这位姐姐虽然冒失了点，不过倒也明了事理。”
在伊芙蓉的眼中，这个艺业惊人的年轻人看上去大概二十出头，江湖上敬强不敬老，所以伊芙蓉叫龙三一声“前辈”，此刻龙三反过来叫她“姐姐”，这让伊芙蓉脸上一烧，顿时不自在起来。
老鱼头却浑身一抖，忍不住将怀中的礼花炮攥得跟紧。在他计算中，龙三此时忽然发笑，口出轻佻之语，只有两种可能，若不是想罢斗合好，便是下杀手的前兆。
“前辈休要取笑……取笑小女子。”伊芙蓉紧紧捏了下兵器，夜色虽凉，剑鞘却已被她的掌心焐热。这种凉热之感，令她心中杂念渐去，索性将话往通透里讲：“今日撞破前辈大计，算老娘……算我倒霉，但若前辈能放我们，还有成镖头一马，乌麟镖局，自当记得这个恩情。”
怎奈伊芙蓉一脸严肃想成实，龙三却变成了一副王小明的嬉皮笑脸样：“看姐姐的样子，想是近了弱冠之年。龙三我今年才刚过十七，怎么算取笑了？”
“你……你才十七？”
“只是生的老了些。”
正当龙三对伊芙蓉说些戏语，似乎这场紧张局势便要化解的时候。这时成实凝重的声音再次压了上来：“你既正当少年，更不该走。”
龙三仿佛刚刚想起，自己的剑依然顶在成实脸上，他不着痕迹地活动了一下右肩：“你又说些教人头疼的话。”
和成实说话的人，向来都有点头疼。“有时候我说话别人听不太懂”这件事，成实似乎也很清楚，他低头想了想，尽量用简略明要的话解释到：“你留下，我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