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人体部位不同、剑型不同，一把剑刺中人体的声音，会有一些细微的变化。
但绝不会有“叮”这种响声。
这种响声，只存在于刀剑相碰的之时，金铁交击一刻。
如果真在水下、沼泽中，一把剑刺入人体，通常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三师傅的剑已经刺穿了一个人的身体，果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在这普通人一陷入，口鼻就会被淤泥堵塞的泥塘之内，就连惨叫都难以发出。
泥塘里死去的人并没有惨叫，而泥塘边的呼喝怒骂之声，就连潭底都听得很清楚。
那些声音来自刚才王小明见到的那些人。那个深夜下船的中年人，在几个下人的簇拥下通过栈桥。这座栈桥搭在那个泥塘边缘，从这泥塘边缘绕半圈后，就可以进青羊集。显然今晚这条路并没有那么安全。
“什么人？！啊！”
“陈伯掉下去了！”
“有埋伏，在下边！保护总镖头！”
“我看不见！”
“不要慌！小心他们的绳套！别被绳子套住，快过栈桥，冲过去！冲过去！”
“保护总镖头！火把打起来！啊！”
这些声音有的年轻、有的老成，有的已慌乱不已、有一个尚保有几分镇静。
记忆中，在自己面前能保持住镇静的人，有几个呢？
没有，一个也没有。他们都只是“一开始镇静”而已。
“那么，青羊湖一带排得上号的地头蛇，乌麟镖局总镖头——伊连江前辈……你的故作镇静，能在我面前装到什么时候？”三师傅笑了，因为他相信这位颇有威名的镖行前辈，很快会将他粉饰多年的威严面孔，撕得一干二净。
在这泥潭之底，人一发笑，嘴角处就会有腥臭的泥水涌入口腔，但三师傅还是忍不住咧着嘴。因为每一次听见岸上那恐惧的呼救声，听见那些人巴不得逃得越远越好的动静，想到原本那些不可一世的前辈在死亡面前露出的丑态，三师傅就忍不住要笑。
“好，伊总镖头的胆气总不至于如此不堪，不忙不忙，还是先杀一个下酒小菜，再慢慢等你这老儿惨呼给我听。”三师傅兴奋地咽下口中泥水，双掌双足竖直，身型入蛙一般，用这种奇怪的姿势，在泥潭之底游动起来。
虽然他在泥中滑动，比常人走路更慢些，但是对于掉下泥塘的三四个小厮来说，这种速度足以将所有人都杀死。三师傅还有些担心，或许有几个，会在他下手之前先被淤泥闷死。
在淤泥中游动的三师傅闭上眼睛，他的双手忽然向两边一伸，左手竟抓住了一根绳头，右手中多出了一把尖刀。他将左手绳索一扯，岸上便又纷纷传出肝胆俱裂的叫声：
“总镖头掉下去了！”
“快拉住总镖头！”
“割断绳索！割断绳索！”
三师傅又笑了，他左手一松一紧，另一根绳索被他抓入手中，吐劲一拉，一具陷在泥中的躯体便进了他右手尖刀的范围。虽然三师傅双目紧闭，看不见这绳索拉住的人是谁，但他却能通过这根绳子的方位，感受到他的身份。
“西四绳……是走在最前面的管家吧，老东西没什么武功，再不杀，可就要闷死了。不能浪费，不能浪费。”无尽泥潭之底，一个能在淤泥中自由行动的人，用手中尖刀刀面在另一个人脸上左右擦拭着，而另一人口鼻被淤泥所湖，早已奄奄一息，即便不中刀，也眼见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三师傅的刀并没有刺向老管家，他很享受用两种方法同时杀一个人的快感，可是一种特殊的感觉破坏了三师傅这一刻的乐趣。
“怎么多了一个人？是自己失足掉下来了吗？不是！他游过来了！”
“叮！”
被手中尖刀传来的反震之力所憾，三师傅忍不住在泥水中睁开双眼。
他自小武艺不如人、头脑不如人，二十多年来，他总是仰头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接受着他们高兴时抛下的施舍、也承受着他们不悦时淋下的屎尿。只有在这片无尽的淤泥之中，三师傅才找到了属于他的地盘。没有人可以像他一样在淤泥中行动自如，在这里他三师傅才能体会“王者”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而那些原先在地上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大人物，到了这里，都要用恐惧和死亡，来举托他的王座。
究竟是什么人，能在淤泥之下，接近他的王座？难道天赋异禀之人，不止自己一个吗？
三师傅睁开眼睛，透过浑浊的泥水，他看到了一张铁面具。
没有谁能想到，除了三师傅之外，竟然还有人能做到这种违背常理的事情。三师傅自己想不到，而派他去的人当然也想不到。
所以那个人现在正好整以暇地坐在木楼上，听着对面楼内呼喝喊杀之声，闻着隐隐飘来的血型气味，品着手中留有余热的香茶。
这人的脸挡在一幕屏风之后，看不清老少美丑，只见得到他举止颇为讲究，不论坐姿举杯，都有一种令人安逸下来的魔力。他身穿着一件长衫，和王小明的粗布长衫不同，他那件衣服的袖摆之上，用金线绣满了莲花与凤凰的图样。
按大明律，这种明黄色若是普通人用作衣帽，便会被扣上犯禁的罪名。然而天下有一些人，并不必理会这些俗律的。
“田帮主。”那人的声音听上去老成一些，他指着对面那栋发出喊杀声的木楼问道：“贵帮伤亡如何？”
“怎敢劳烦公子挂心小的手下性命，”田翌头带一席网巾，穿着一件带暗红花纹的袖袍，整个人穿着打扮颇为正式，举手投足也处处赔着小心：“按公子令，小的已传下令去，教他们围而不杀，所以乌麟镖局诸人只是死伤寥寥。”
问的是跃鲤帮的死伤，得到的回答却是乌麟镖局的人死了多少。但那锦袍人却点了点头，满意道：“青羊一田这个名号，名副其实。伊连江空有一身武艺，霸着青羊集三分天下久矣。田帮主，如今这对面并不是一座小楼，这里也不是船驿巷。”
“公子的意思是……”
那锦袍人仿佛身置戏台，话中带着秦腔唱到：“此处，便是那白帝城，今夜之后，三分归一。”他身段一收，又轻笑道：“田帮主，青羊湖这个好地方，便交给你了。”
田翌一震，深深鞠腰拱手：“多……多谢公子抬爱。”
锦袍人双眼只是看着窗外，对面喊杀渐消，他自言自语道：“该动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