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明似乎醒了，又似乎没有醒。
他感觉身上很冷，头发浸满了水贴在胸前难受的很。可是他眼前看到的却是一片大太阳，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能看见自个儿头上包着一块书生方巾。
明明感觉正躺着昏睡，却又看见自己跪在烈日之下。若说是做梦，这股比醒时更剧烈的情绪，又是什么？
说不清是梦是醒的恍惚中，又有嘈杂的声音响起来，好像有许多人在对他讲话。有男有女，有些人听起来话音焦急。
这么多声音好像都不通过耳朵，直接就在脑子里响了起来。
十几个声音，无数句不同的话。王小明想要去记住他们说了些什么，却总算这句听了一半被那一句给引走了，听完后一句前一句又忘了，渐渐的他只觉得一颗头都要涨裂开，什么话都听不清了，唯有一些重复再三的只言片语，才能勉强记得。
直到视野中的太阳愈来愈亮，刺到什么都看不清，连自己跪下的身影都埋入一片白炽之中时。王小明才一个哆嗦，脑中所有的嘈杂终归于宁静。
“好家伙，总算醒过来了，这破梦把我累的……”
宁静给了王小明一种奇怪的幸福感，原来听不见那片声音，是这么令人放松的一件事情。可正当他舒坦地呼出一口气，正待再回到睡梦中时，一个听起来很笨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醒——”
“怎么还有声音？不对！这声音我听过……就混在刚才那堆嚷嚷里头，是谁？”
“醒——”那笨拙的声音又说了一次。
一股从头到脚的凉意洗遍了王小明的全身：“我究竟是在哪里？这个声音又从哪一边传来的？她在告诉我什么？我该睁开眼睛来到这一边，还是睡得更深些，好回到那一边？”
炎热的感觉再一次袭上王小明的身体，只不过这一次并不在是幻境中的烈日，而是身体内传出一股内火，本能得保护着王小明过于冰凉的身体。
脑袋晕晕乎乎中，王小明又听见一个新的声音，这个声音方才并没有跟着那些“人”一起折腾，但这个声音，反而比较熟悉。那新的声音很轻柔，但听起来却绝不会有令人感觉亲切：“对，他醒了。”
龙三的声音！
“对啊！我和龙三被打到湖里去了！龙三这个娘娘腔！打我的时候这么狠，真碰上外敌顶毛用……我醒了……我昏过了？”
奋力睁开眼睛的时候，王小明又听见那个笨拙的声音在很吃力地发声回答：“嗯——！醒——”
两盏烛灯一左一右摇曳着火光，让王小明刚刚睁开的双眼一阵刺痛，他暗道：“哪儿有把灯挂在床铺上的，怪不得梦里那太阳晃得我眼晕。呃？这不是床铺？稻草堆啊……”
揉了揉眼睛，先适应那灯火的亮度，然后王小明才转过头，他终于看到了那个声音笨拙的人。
看到她的样子之后，王小明忽然很想抽自己一记嘴巴子。
身下的稻草堆铺得有些乱，几根散在外头的稻草上，站着一个粉团儿似的小人。她虽然站在那边，可王小明稍微一起身，要看她便需要俯视了。
孩子，一个恐怕还在牙牙学语的孩子，站着才不到三尺。她哪儿是笨拙，只是年纪尚小学语晚了而已。
或是烛火映衬的关系，小女孩的脸有些偏黄，和寻常四五岁的娃娃相比，她最有特点的地方便是那两瓣脸蛋——她的脸蛋浑如两团糕点粘在左右脸颊之上，就连轻轻抬头时，脸蛋都会发出皮冻般地颤动，不得不用上“瓣”这词来说叨。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个小女孩，王小明第一个反应便是“好一个精致的糯米娃娃”，而在短暂的喜欢过后，王小明心中只剩下沉重。
这“糯米娃娃”看上去绝不过五岁，脑袋上扎着两条冲天辫，不过手艺有点不太好，右边那根辫子又松又歪。
看着看着王小明就觉得她扎头发的绳子有些奇怪，他初醒过来，被那两盏烛火晃得眼前还有些光斑乱飞。等他闭着眼晃过了脑袋，再细细一看，终于发现这小女孩头上扎的，竟是两段霉烂的草绳。
“她是贫苦人家的孩子吗？是了，我睡的是稻草铺，家里这么多稻草，一定是穷人，说不定这只是个破庙之类的地方。”
王小明心中先多了三分同情，再往女孩儿身上看时，便发现她身上的衣裳则更古怪。
十月的天气，女孩儿身上竟已套上了棉袄！这件一看便是成年之人所穿，袄子往她身上一套，下摆直接盖到了脚面。棉袄乍看之下是暗红颜色，王小明却一眼就认得出这种暗红乃是血块凝结而成，至于原先的颜色，则早被这些血斑濡得看不清了。
这是谁的衣服？
她是怎么穿上这件血衣的？
给她衣服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一股刺痛由四肢沿着骨头爬上脊椎，又化作一阵眩晕冲上额头。这难受劲儿并不是什么内伤奇毒，王小明清楚这是发烧头热，多半是落水太久，被深秋湖水给冻出的病。
别说，这种病得了之后会怎么难受法，他倒还挺熟……头一痛，身子一虚，王小明顿时没了力气再多想。他动了动身子，手肘碰到什么软软的物事。
“龙三？”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嗯。”
的确是龙三。
王小明心中一喜，嘴里却道：“你残了没？能动么？”
“左脚中了一刀，伤深四寸，长一尺，刀气入体，乱足太阴。其余都是些皮外伤。”龙三用自以为最简洁的话回答到。
“总之就是不能动了……”王小明苦笑一声，又问：“是这个小妹妹的家人救了我们？”
龙三的回答王小明并未听清楚，或许是刚刚清醒过来的精力用得差不多了，他只觉得瞬息间稻草堆里生出无数只光滑的少女手臂，要将他身子拉回去躺下，还有两只特别白皙细嫩的手抚上了他的双眼，忽冷忽热的身子令困意更不堪抵挡，王小明几乎就要倒回去，重新闭上眼睛睡一觉。
可是就在这阵从头酸到脚的虚弱感中，一双明亮的眸子始终牵着王小明的精神，令他没有被那片困意拉走。
只见王小明咬咬牙，一只手硬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极慢地放在小女孩头上，见她没有往后躲开，便在她两条冲天辫中间揉了揉。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问：“小娃娃，你住这里么？是你救了我们俩吗？”
身后龙三那边好像有嗤笑声传来，王小明也不管他，只是看着女孩儿的眼睛。
女孩儿的眼睛明亮，但绝不是那种聪慧机敏的明亮，若要想到什么词语可以形容，王小明脑子里的第一个字恐怕还是“呆”。
见她没回话，王小明轻咳一声，又用更慢的语速问道：“你爸……你爹娘呢？”
女孩儿小嘴微微一张，好像是要开口回答，却半天没发出什么声音。
不过王小明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感觉，相反，看到她对自己问话有反应，他心中竟起了一种欢喜的情绪。
落难生病、失去能力、处境不明。一个人在面临这一切时，怎么还会欢喜起来？
王小明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个问题，也没有时间去思考。
正笑着等女孩儿回话，不远处却传来“砰”的一声响，似乎是一扇门被用力推开，同时一声大吼响起：“你干嘛！你敢欺负我妹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