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大——赵遐秋
“晓亮,给你打电话是怕年前你给我打时,会因找不到我而着急。”这通电话是赵遐秋大姐从北京打来的。时间是2010年12月16日,美国东部时间晚8时许。
“您要去哪儿?”
“过几天,底特律的老大、纽约的老二和香港的老三,都将飞到夏威夷去集合……”
我抢话:“您和曾大哥也去?”
“孩子们的精心安排就是想让我和曾庆瑞在太平洋上过个特别的新年。”
“大姐真有福气,祝贺您和曾大哥!”我喊完大实话,随之请求,“过完年你俩就来这边吧,届时博洲和我会开车到子犁那儿接您来我家住几天。”
“这一回不打算进美国本土了,年后就各回各地了。”
“得,又见不到您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您把电话放下,我给您打过去的时候再泄密哈。”
“不行,我得去‘上班’了。快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父亲在世时,我一打电话他老人家就问我什么时候再回去。父亲不在了,越洋电话里老追着问这句话的人,只有我的三姐和赵大姐。感觉中,赵大姐问得更多,多到次次不落。
放下电话,我脑子里开始过“电影”,一部部、一幕幕,其主演全是慈眉善目的赵遐秋。
1998年秋天,我去福建参加笔会。9月29日上午在华侨大学的礼堂里,我拜识了赵大姐。由于我俩的座位是胳膊碰胳膊,这一碰,还就“黏”到一块儿了。这一黏,是会前会后,大姐和我差点儿没形影不离了。这一近乎,我的致命弱点即被大姐摸透。
会议结束后,头天外出游览名胜古迹,因太阳过于火辣,我挤到一摊铺前,选中了一顶草帽,低头从包里把三姐给我备好的钱全抓了出来,刚要抽出10元,突然,一个胖胳膊蹭着我的左肩,嗖地将我手里的钱全都抢走了。我倒吸一口凉气,急转头!我触到了大姐的目光——深度责怪。大姐把我拖了出来:“有像你这么花钱吗?买个8元钱的帽子,就把自己包里的钱全掏出来举着,怕没人盯着啊!”说话间,大姐把我的钱全放在她的皮包里:“用时找我要。”
“用时找我要。”在故乡的土地上,这是父亲的话、三姐的话、外甥王力军的话。
大姐的训斥和“武断”,把我暖透了。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是啥样儿,反正大姐所听到的:“太好了,我巴不能够儿呢!”大姐捅我一指头:“还笑!”
互信建立后,在离开武夷山的前一天,趁大队人马外出购买山货之际,大姐把我叫进她屋,将自己在****年间的惨痛遭遇细说从头。我边听边流泪,当我听到在“红卫兵”私设的公堂里,大姐的十指指尖被扎上“像章”的钢针;大姐4岁的儿子生病,为让妈妈在家过一夜好照顾弟弟,她那个刚满6岁的女儿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苦求“工宣队”和“红卫兵”,仍不能打动铁石心肠的造反派;在地冻三尺的严冬时节,“小将们”把大姐拖走,她后脚跟的皮愣被撕下一张,黏在了站立许久的雪地上的时候,我恨不得夺门而出,冲上武夷山巅,去挥拳击天!
赵遐秋,文学教授,196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文学系,之后到中国人民大学任教。她的夫君曾庆瑞乃中国传媒大学教授兼博士生导师。那些年,暑假一到,二人常来美国同这方的儿女们欢度时光,乐享天伦。
1999年9月15日,我一家三口从印第安纳州驱车底特律。经过近5个多小时的长途奔驰,抵达子犁家已过中午12点。进屋后,大姐边笑边说:“洗手去,洗干净了,再让你们吃好东西。”话毕,大姐转身回到厨房,忙着再炒两个菜:青豆虾仁和肉丝炒茭白。
曾大哥做得一手好菜。用大姐的话说:“知道你们要来,他就开始准备,有几个菜,昨天就做好了。”闻着那满盘子满碗的香喷喷,我找到了在父母面前过大年的感觉。
有幸与大姐第三次握手的机会全拜云南所赐。2003年初冬时节,我俩一起受邀,共同参加了四海华文作家的滇西采风活动。
11月5日上午,一走出昆明机场,就见赵大姐怀抱鲜花在那里迎候我。与我同机抵达的还有田新彬女士,为她献花的是白舒荣大姐。在去往旅馆的路上,大姐一直握着我的手,没说几句话,就那么不转眼珠地看着我,看得我好想扎到她的怀里,摸她的胖脸,捏她的圆下巴。
6日清晨,采风团由昆明出发,一路西行,直至瑞丽。大轿车在高黎贡山上蜿蜒行驶了十多天。十多天,大姐一直跟我坐在一起。我一会儿靠在她的肩上打盹儿,一会儿抱着她的胳膊聊大天儿。在去腾冲的路上,我因反胃“哇哇几口”而把座位弄湿后,大姐不容分说地非要把自己那干爽的座位让给我。我面前的那方湿,她愣是用自己的体温给焐热焐干了。
抵达腾冲,我因时差反应得厉害,就没能跟大队人马下乡采风,一人留在旅馆睡大觉。我这一掉队,大姐可就放心不下了。9日午后1时许,我刚睁眼,新彬就打来电话:“晓亮姐,你好点儿没有?赵大姐都急坏了,一直在念叨你。”
大姐的双腿在“那年间”受过伤,走起来慢而吃力。她赶到我床边的时间比新彬能晚一刻钟。大姐扑到我的身旁,先摸我发烧不,又问我睡着没有,之后就剥开一方绿叶:“这是我们刚吃的午饭,叫什么叶包饭,咬口尝尝,爱不爱吃?”放下饭团,大姐又从包里拿出两块玉:“我看大家都买,就给你买了两块,都说腾冲的玉又好又便宜……”
问过苍山,问洱海,谁会对我这么好?
从云南回到北京,大姐天天都给我打电话。11月23日,中国作家协会的领导邀我去“大江南”吃晚饭。大姐和曾大哥也特地从西城赶往东城,只为陪我。饭后,曾大哥开车一直把我送到德胜门,送到三姐楼下。大姐把能想到的事都嘱咐了。我抱着大姐的胖胳膊久久不肯松开。因为,过了明天,我就要起程飞越浩瀚的大洋了……
屈指细数,与大姐相识已满16年。在过往的日子里,谁也没帮谁办过要事,谁也没请谁吃过大餐,谁也没送给谁值钱的礼物,谁也没指望从谁那儿得到什么好处。就那么淡淡地交往着,就那么真真地思念着……
我深深地爱着赵大姐!她不摆架子,不放份,不拿自己当人物;她平易近人,性格温和;她不贪财,不“吃”人;不拉任何关系为己牟利;不用职务之便四处结网,八方“收贡”。退休后,就那么静静地写书,这两年帮老三带孩子,又称“上班”。
在晓亮心目中,赵遐秋是一位真正的知识分子,50年代的那一种。
一针一线都是情
我捧着乃安大姐的亲笔信:
“晓亮,转眼就是你的生日,在此,先预祝你生日快乐,事业成功!我见有模特穿了今年流行的披肩,特为你编织了一条,希望你能喜欢。挑了永远不过时的黑、白、灰,便于搭配衣服……”
我把头埋在了大姐的“心血”里,那里面有大姐的体温,有大姐的味道——散发着母亲那独有的奶香与甜丝丝。
大姐对我就像母亲,就是母亲!唯有母亲,见别人穿件好看的衣服才想方设法地赶紧给自己的孩子弄上一件。而这样的想法只萌发在母亲的心田里,这样的激情也只会迸发在母亲的胸腔内。
我托起大姐倾心倾情编织而成的三色披肩,盈着热泪地看哪看……
看到了,看到了,千里之外的大姐,已过古稀之年的良师益友,正坐在沙发上,抓晴日所投进屋里的光亮,用那曾做过手术的老花眼,那双已不再十分灵动的手,在为晓亮编织着模特儿们钟爱有加的新款披肩。我的心在充满着无言的感激中荡漾着股股暖流,我的泪花在大姐的一针一线上绽放着情的绚烂、谊的金灿。
我把大姐的“心意”美美地披在身上,快步冲到明镜前。我转着身子地来回地看,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大姐真是心灵手巧啊!”
与大姐结识23载了。1991年的8月5日清晨,在马里兰州西北郊的一条小路上。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了一位有着东方女性特征的中年人。我盯着她的后背:“Are you Chinese?”她回过头来:“是,我是中国人。”
够了!异国他乡,还有比这六个字更亲切更富有吸引力的吗?
我俩含着微笑,挤在一条小路上,手碰手地边走边聊。不觉中,二人走进一个网球场,亲密无间地坐在了一条木凳上。凭什么就那么信任?俩人毫无顾忌地一聊就是半上午。
自那天起,相约在球场,就成了大姐和我晨曦中的常有常聚。怎么那么多的话?那话多得直至五年后我举家搬到印第安纳州,还没说完。
惜别大姐已有18个年头了,尽管不曾见面,但在电话里谈天说地却接连不断。真幸福,真快活,敞开心扉,敞开聊。
乃安与晓亮有着广泛的共同语言,没有不可以说的,没有话到舌尖留半句的矜持,一次没有。每每,一听到大姐的声音,我便手舞足蹈地跳进欢乐的时光里,去可着心儿地享受畅快的淋漓!
乃安大姐是东华大学的教授,曾有多项专利发明,并获大奖。有缘拜识大姐,全仗上苍厚赐!
大姐把我“种”在她的心里,便于随时呵护。
每当她从美国飞回上海,返航后,总不忘给我带来礼物。前年她去云南旅游,回美时给我邮来一个用犀牛角做的小梳子。大姐在信里写着:“我听当地人说,常用这种梳子梳头,有利于身体健康!”
又要背诵林语堂先生的语录了:“生命中的有些时刻,一切似乎都变得空虚,毫无意义,只有亲爱的人对我们的关心才真正存在。”
大姐呀,留神吧!您已把晓亮给关心得连“实话”都不敢说了。
2002年夏天的一次电话畅谈中,我一不小心说出了自己喜欢梅花。隔日,也就是6月14日上午,大姐就用特快专递从弗吉尼亚州给我邮来一棵红蜡梅。拆开邮包,我不禁双眼跑泪。一个约一尺高的细塑料筒里套着一个小白杯,小杯里有点儿水有点儿泥,泥水紧抱着一棵比火柴棍儿略粗一点儿的小树苗儿,为让小树苗儿能精神抖擞地见到我,大姐耗费邮资将近20美元。
说大姐像母亲不是信口开河。就说过生日,在过往的20年里,她竟能一次不落地次次都变着花样地给我买礼物,不是“母亲”谁能如此在意?
想好了,生日那天,晓亮将披上大姐的千针万线,在自家的客厅里,迈着猫步,款款地走上几个来回,实实在在地当一回山寨模特儿。
急难之中见真情
我跑到医院的大门口,转着脖子扫视一圈儿后,忙回到屋内看护刚做完视网膜充气治疗的我家户主。印城眼科医院那扇供人进出的大门,在一小时内被我开关了无数次。里跑外跑地望谁,等谁?
话说从头:2011年3月1日,丈夫突然觉得右眼跑黑云,边缘视力骤然消失。事态严重,火速“查黑”,刻不容缓!
3月4日上午9时,我俩按预约时间正点迈进K市眼科医院。11点10分医生公布结果了:右眼的视网膜有脱落的迹象,需赶紧到印城医院去确诊治疗,那里的设备先进,且有专科医生。护士跟进说明,那边的医院她已给联系好了,检查的时间是12时15分。谢过医护人员,立马上车,家不回,饭不吃,夫与我便十万火急地向车程近一小时的印城风驰电掣了。
到了,丈夫扑到服务台,刚把表格填完,护士就喊他的名字了。
半小时后,经一位年轻的男医生全面检查后,当即决定:3小时后,做充气治疗。
天低了,云暗了,透过医院的玻璃窗,哗哗的大雨像是都下在我的心里。我预感,今天我们没法回家了。果然,在漫长的等待中,午后4时半,丈夫走出治疗室,护士所交代的头一件事:3天内他不能开车。
居美25载,那种上够不着天,下够不着地的感觉,首次感受。我不会开车,偏偏赶上下一代人又不在身边,紧急中,抓弄谁呀!
我的第一请求:能帮我们找辆计程车吗?护士的回答很干脆:从印城到K市,计程车不光少,而且收费甚贵。我是豁出去了,只要能回家,多少钱都可以。护士瞪眼张臂后,提出另一种建议:帮忙找家旅馆,暂住两天,因下周一的3月7日,丈夫须再来做检查。
当下怎么办?丈夫那只被充了气的眼,必须要低头低到晚8时,怎么去旅馆?吃饭、买点零用东西该向谁人呼救啊!
我把丈夫拉到一边:“我觉得我能把车开回去。”
他捂着一只眼:“开什么玩笑!你连油门和刹车都分不清,还张罗……”
我打断他的指控:“权当是利比亚撤侨了,后面有大炮和机枪顶着,你看我能不能把车给开跑了。”
“找抓呀,你连个驾照都没有,你以为31号公路是你家车道哇!”
我蔫了。早上出门时,那个老也用不上的手机忘带了,想跟他人联络,只能求护士用医院的电话帮忙,而他们的电话,外人借用根本就打不出去。瞧这份别扭,这点儿急!
干没辙,俩人旱那儿了。
其实,K市有自己的同胞和老美邻居,我若跑出去找个付费的电话,一拨一通一接,他们铁定会驱车前来。可我就是不好意思麻烦他人在雨中往返折回,更何况天色已晚。
我充满自责,怎么活的?来美国眼看就满1/4个世纪了,竟连个方向盘都不曾摸过!我本能地抬头望去,自家车就在医院门前静静候着我们,跳上去,一启动,嗖地就开跑了。可我只能眼看丈夫弯着腰,低着头在跟我一起苦嚼那从未品过的无可奈何。
惆怅中,一位女护士兴冲冲拍我肩膀:“5点30分以后,你儿子的朋友会开车来接你们。”
粗粗的雨鞭啪啪地抽打着刚迈到车外的克里斯。他蹚着那满地的湿乎乎,直奔印城眼科医院的大门口。恰好,那个钟点,在屋里等急了的我又跑到大门口再度引颈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