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林孝珍经常来广电中心门口等孔政民，每次都不用约好，只要节目里有他的声音，她便会抱着小收音机，一路听着走过来，不过，有时候也会等不到，因为是录播。台长都奇怪，孔政民的录播节目越来越少。
有一次，林孝珍问他：“你多大了？”孔政民想说：“二十七。”可是没有说出口，而是笑一笑，想敷衍过去。可是林孝珍又问：“有三十岁吗，我小舅舅也是三十岁。”晚上下节目，孔政民看见林孝珍捧了一只小小的蛋糕坐在路边等自己：“我在网站搜索到你的生日，给你惊喜。”
其实那天根本就不是孔政民的生日，节目网站上的资料，他没有填自己的出生年份，生日也填成了二月，以为可以装得年轻一些。不过，他还是很开心，光是这份甜蜜的误会就足够惊喜了。
那天晚上，孔政民请林孝珍去小美食街吃烤肉，吃到一半的时候，林孝珍突然站起来，孔政民也站起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黄秦豪，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坐在不远的位置。林孝珍走过去，孔政民又慢半拍，想起要拦的时候，林孝珍已经将半杯红酒泼在了黄秦豪的脸上。她还想去抓红酒瓶。
孔政民真怀疑坐在黄秦豪对面的那个女人是个刀客，手起餐刀落，便在林孝珍的胳臂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黄秦豪也是江湖高手，闪电一样抽了那个女人一个耳光，然后急忙拿起餐巾捂住林孝珍的伤口。孔政民想要帮忙，被黄秦豪一把推开：“你是谁啊？”
林孝珍挽住孔政民：“他是谁？我来介绍一下，他叫孔政民，我的新男朋友。”她说完，挽着孔政民穿过围观的人群，昂首挺胸地离开了。她胳臂上的鲜血染红了孔政民的胳膊，好象两个人都在流血。
在医院，林孝珍的伤口被缝了十四针，她冲医生喊：“再缝一针，十四针，多不吉利。”她问孔政民：“我的伤口像不像一道拉链？”孔政民说：“像。”她说：“我现在要把拉链拉上，把我的爱收起来，再不浪费了。”医生过来，疑惑地问：“真的要再缝一针？”
林孝珍说：“当然，今天是你的生日，让你的生日见血，真不好意思，不吉利。”孔政民说：“没关系，其实今天不是我的生日，我九月二十八生日，资料上我是随便填的。”林孝珍怔怔的看了孔政民半天，闷闷地说：“你们这些老男人，全都撒谎，没一个好东西。”
第二天晚上的“情歌唱晚”，孔政民在节目里说：年少时候的我们，不光容易受伤，还很容易受伤……说完之后才发现自己口误，连延时装置都来不及补救。导播阿姨早就在隔壁笑得捶足顿胸。可是，孔政民却不觉得可笑。最近，他老是会想起林孝珍碎花长裙的背影，站在昏黄的光晕里，其实他不想这样，可是脑子自己却会转。
一直到九月，林孝珍都没有再找过孔政民，就在他快要忘记她的时候，她却又出现了。那天晚上下节目，孔政民习惯地朝路口看了一眼，又看见林孝珍。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穿那条碎花的裙子，而是穿了一条窄窄的铅笔裤，显得那样的清瘦，两条细长的腿在昏黄的路灯里倒影出歪歪扭扭的影子，横跨了整条街，仿佛风再大一点，就会折断。
她好象已经忘了以前的事情，笑笑地看着他：“喂，我在等你。”孔政民走过去，说：“好久不见。”林孝珍还是笑：“应该是好久见，我们现在不是见了吗？”两个人沿着广电中心门口的林荫路一直走了很远。一处茂密的楼群，孔政民说：“你到家了？”林孝珍说：“没有啊？”孔政民说：“你上次指着这里，说你住在这里。”林孝珍的脸上掠过一丝忧伤，但很快又笑出来：“那是他的家，我家住在城东，离这里很远的。”
孔政民想要开车送她回家，可是她不肯：“我晕车晕得厉害，只能坐公交车，呼吸的空间大一点。”孔政民把车停回去：“那我坐公交车送你回家吧。”午夜的双层巴士，只有寥寥几个人，两个人坐在最上层，最前面，靠玻璃窗的位置。道旁的冬青树偶尔有低垂的枝桠划过，青翠的颜色，清脆的声响。
她趴在椅背上，说：“明天我要走了，我考去大连读大学。”孔政民侧过脸，看窗外的树影，没有星星的夜晚，他不知道说什么。灯火婆娑，明明灭灭的光影透过车窗，落在他的肩膀。林孝珍挪了下位置，把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她的下巴有点尖，又那么瘦，搁得他痛了，他却不敢动。
到站的时候，车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在前面走，他抓着她的胳臂，他看见那个拉链一样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她转过头来，他慌忙松开手，解释：“太黑了，怕你会摔倒。”他才说完，她一脚踩空，跌在了他的怀里。她把一个号码放在他的掌心。
回去的车上，还是只有两个人，孔政民坐在上一层，另一个人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巴士司机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这个时候，已经没有节目了，只是随机放着一些忧伤的歌。那个人跟着节奏，用脚在地板上踩着节拍，沉闷的声响。
那声响越来越近，孔政民抬起头，居然是黄秦豪。斑驳的光影里，他的脸那样的狰狞，他将手里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孔政民的身体，血喷涌而出。黄秦豪打开车窗，把匕首扔出去，然后重先坐回去。
孔政民捂着脖子，大口的呼吸，窗外有月光淡淡地爬上树梢，空气里有很好闻的冬青味道，阿信的歌声还在空荡的车厢里回荡：一直往前走，让风陪着我一起到最后，不让你看见勇敢背后的脆弱，思念蔓延模糊视线，却看见你的脸……林孝珍有三年没有回来过了，爸爸妈妈为了她的学业把生意也搬去了大连。出租车上，她让司机打开收音机，调了好久才找到中波585，调频937，不过还是不清晰。还好，“情歌唱晚”还在，只是换了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在读一封信——林孝珍：
我在听一首歌，突然就想起你来。人总是会这样，有些歌装在MP3里，明明已经听到厌恶，可是隔很久再听，当时听这首歌的心情，发生的事情，说过的话，遇见的人，全都鲜活地跳出来。
今天看电视，奥运火炬已经传到了广东，才想起，已经2008年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一直比较糊涂，昨天发生的事情会觉得很遥远，而很遥远的事情，却又觉得发生在昨天。
你留给我的号码，我常常会拨通，我听见你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喂喂喂，你是谁？”我该怎么回答你呢？那天晚上，黄秦豪刺破了我的喉咙，还好我没有死，只是我再也不能说话了。医生说，一点花粉过敏都足够要我的命。你看看，我多脆弱。
脖子上那道长长的伤疤，不多不少刚好八针，很吉利吧。它也像是一道拉链，拉上以后，我所有想说的话，都只能憋在心底。我恨自己，为什么总是慢半拍，到想说的时候，已经跟不上你的tempo。
我给你写了许多封信，“情歌唱晚”常常会读。导播告诉我，我们的频率覆盖不到大连的。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的事情呢，这个八婆。虽然我知道你听不到，可我还是想写。其实我是写给自己看的，有一些话，藏在心里久了，不是发芽，就是腐烂。导播说，也会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窖酿成了美酒。
我愿意，我的所有心情都深藏，成芬芳的酒。只是，我还是很想知道，那年秋天的沙滩艺术节，你想要送给我的沙雕，到底塑着什么。导播说，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对着一盘散沙更好，你想要什么，便是什么。
人啊，有时候自己的心情，旁观的人才最清晰，而自己心底，永远都是一盘散沙。她不知道，我心底的散沙已经慢慢汇聚，细细地凝结成你的模样：昏黄的光影，碎花的裙摆，小红帽，还有瘦瘦尖尖的下巴，磕得我心疼……我是真的心疼，我说不出，却期待，你能听见。
孔政民
2008年5月8日
午夜无人的街，清冷而寂寥，林孝珍抱着膝盖，坐在昏黄的光柱里，旁边立着她的旅行箱，她回来了。这一幕，多像是千回百转的舞台剧。她想起他说：年少时候的我们，不光容易受伤，还很容易受伤……明明是口误，她却认真记在日记里，舍不得忘记。
节目的最后，DJ推上去一首歌，是孔政民一直想听的，阿信的《朋友的诗》，他唱：怕离开，光的影子浓得化不开，故事的结局已经布满了尘埃，不再打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