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旧记得那条路,但一路上却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毕竟我的来历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个秘密。走近木园,门尚未推开,我已听见门缝中传出的低吟浅唱。我以前也是这样,在木园生活,一定要会寻找快乐。我推开门,吱呀一声响打断了婉转低回的歌声,一个坐在坟头边拨弄野菊的宫婢回头看我。
她不是那天被拖来接替我的婢女。回头想来,那样寻死觅活哭闹不休的女人,如何能在短短一月之内就安于木园的生活,还过得如此怡然自得。
“你是谁?”小宫婢问我。她真的很小,比冬暖还小,大概只有十岁,比我进宫时差不多大。
“我是宫里的婢女,”我慢慢走近她,“之前在这儿当差的宫婢呢,去了别的宫院吗?”
小宫女没有回答我,只是用凄凄然的眼神望了我一眼,继续拨弄她手上的野菊花。
“许是你也不知道吧。”我抿抿嘴,突然觉得我反成了木园的局外人。我呼吸了两口木园的空气,扫了一眼那些高高低低的坟头,准备转身离开。
“她死了,”小宫婢突然说,“撞墙死的,就在那儿。”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去看,那是西墙角的位置,桂花树下,一人高的地方,似乎还留着红色的痕迹。
“这就是她的坟。”小宫婢指指身边的坟头,野菊花铺撒在上头,透着新鲜气。
朝阳殿中,有人绝代芳华平步天下;西墙脚下,有人香消玉殒清尘葬魂,同样青春年华娇柔之身,同样生离死别孤身于世,却是天上地下两番景,冰火冷暖两重天。惩罚的方式有很多,但恐怕只有木园会逼着人去死。
那么,这个小宫婢又是怎么回事呢?我在她身边坐下,伺弄着坟头上的菊花瓣,她看看我如她一般的坐姿,如她一般的举止,看我的目光稍微柔和了一些。我趁机问她,“你是怎么进宫的,为什么要来这里当差,你不怕吗?”
小宫婢摇摇头,始终沉默,始终拨弄着手中的野菊花。
忽然,我感觉身上暖暖的,那是阳光照射在身上才有的温度。已经快正午了吗?我伸手遮在额头上,望向正空中的太阳,火红火红,那是老天为朝阳殿册封大典架起的大红灯笼。我起身拍拍裙上的尘土,看那小宫婢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便悻悻地转身走开了。
跟肖玉华的相遇并不在我的意料之中,我从木园穿过枣林,经过辛者库、浣衣房,绕过静禄院,在梨园池边碰到了肖玉华。司礼院的课程结束后,她被派往文秀阁当差。因太子妃与文秀公主交好,我知道自己与肖玉华再见的机会必定不少,可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又重逢了。
“听说你做了太子妃的贴身婢女,看来真是以前受的苦如今有了福报了。”肖玉华对我已不似在司礼院时那么亲昵了,但也不见冷漠厌恶,想来她的去处也是不错的,如今有了各自的主子,就看各人的造化,曾经的疙疙瘩瘩也就抛去九霄云外了。
“那就借你吉言了,”我当她的话是好意,“我听说文秀公主性格谦和,你在她身边当差,可是自在?”
“性格谦和又怎么样?”肖玉华竟然有些颓丧,“公主毕竟不同于皇子,早晚是要出嫁的。一旦出了阁,可就是宫里宫外两重天了。”
我很奇怪她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虽然道理没错,可她这样没来由地提起,倒着实让我不好应答。“公主是帝女,即使出嫁,也是千金之躯,怎会是两重天!”我模棱两可地说了些宽慰的话,因赶时间,就匆匆别过了。
紧赶慢赶地回到太子宫,宫门前已经整整齐齐地排了两溜队伍,小顺子的跟班徒弟小德子拼命冲我招手,刚到他跟前,立刻遭来他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姑奶奶,你可真有胆子呀,一声不说就跑没影了,这要是太子、太子妃突然有个吩咐,让我们上哪儿去找你呀!”小德子拿袖子抹抹汗,倒还真是急红了眼了。
“奴婢知错了,是不是太子妃已经回宫了?”我急忙问。
“还没有,还没有,这不传了话过来,让我们在宫门口候着,赶快站到前头去。”小德子把我推到宫婢一列的首位,刚站稳,便望见远处的马车队浩浩荡荡地朝这边来了。
待车队走近,我不觉瞪大眼睛。我看见纪双木甩着帕子跟在其中一驾马车边上,时不时还和马车里的人隔着窗帘子说话。我的心一下子亮堂起来,虽然不知道她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来到太子宫,也不知道太子妃如何肯接受这样的一次安排,但我终于可以看见了,那位传说中倾国倾城风华绝代的安国郡主万淑宁。
我正期待着郡主车驾的门帘掀起,便感觉胳膊被谁往前拽了一把,“怎么还愣着,还不赶紧扶太子妃下马车!”小德子貌似对我的木讷很不满意,自己屁颠屁颠地赶紧往太子妃的车驾前去。
我没敢再往纪双木那头多看一眼,赶紧跟上小德子。小德子摆好下驾石,掀起门帘,再换小顺子上去扶着太子妃下驾,然后又换我上去随旁伺候。当我站到太子妃身边,并与她保持同一朝向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两列长队侍立在太子宫门的两侧,宫婢妆容统一,一律是淡粉的窄袖宫衣、荷花色绸裙和桃色腰带,内侍站姿整齐,一概是青灰色宫袍、淡靛青的帽冠和灰绿的腰带,宫婢弯腰、内侍躬身,齐声高喊:“恭迎太子妃回宫。”那一刻,我心有所触。回想皇后驾临司礼院之时,我站于躬身行礼的队伍之中,所以才未有所感觉。如今跳出来一看,此情此景还真算是阵容强大气势磅礴,一般宫婢奴才,若非心中有所坚持,一旦站出来,便不会再想着回去了。
蒲妃跟着下了马车,走在太子妃的右后侧,宫婢内侍们也是依例行礼,“蒲妃娘娘吉祥。”
我注意到蒲妃的衣裳,颜色搭配竟然与宫婢的衣衫几乎撞上,今日特殊,宫婢的着装是由太子妃在前一天就定下的,那么这是巧合,还是刻意制造的尴尬?蒲妃的贴身婢女银心穿着绿绦色的宫裙,是太子妃允许她例外,还是故意让她例外呢?我偷偷瞄向蒲妃,她倒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淡定样儿,相比之下,倒是我大惊小怪了。
小德子此刻正掀起安国郡主的车驾门帘,我看见太子妃突然转身走向安国郡主的车驾,将手伸过去,托住下车之人的纤纤玉手。这一举动让我和纪双木都心中一惊,随即互望了一眼,顿时无所适从起来。下车之人顾着脚下的裙带,竟然还未发觉托扶之人乃是太子妃,居然还真把手搭在了太子妃的手上,踩着下驾石落了地。
“郡主娘娘走稳了。”太子妃一出声,立刻惊得万淑宁猛然抬头,待看清眼前之人是太子妃时,赶紧将手缩了回去,受宠若惊的模样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韵味。必须承认,万淑宁是我入宫以来见过的最美的女子。鹅蛋脸,轮廓清晰而且线条柔和,显得面庞如鹅绒般粉嫩软腻;眉尖若蹙,青黛之色浑然天成,目若杏桃,眼尾微垂,眼角含情轻透朦胧之美;鼻梁高挺,鼻头小巧,唇染玫瑰,颊惹桃色,娇艳欲滴又不失秀气,高贵优雅又不显骄胜,比太子妃多一分含苞羞涩,比蒲妃多一分落落大方。尽管此刻她略有惊恐,却仍难掩饰她那惊世的容颜与眼中绽放的流光异彩。
“不敢劳烦太子妃,”万淑宁退后一步,“还请太子妃先行。”
“你是皇上亲封的郡主,又被太后认作了义孙女,跟我也算是平肩了,哪还有什么谁先行谁后行的道理,一同走就是了。”太子妃硬是把万淑宁拉到自己身边,肩并肩地跟她一同跨过门槛,进入太子宫。我和纪双木跟在她们身后,也是双双迈过门槛,只是我还没有忘记,在我这个小小宫婢的身后,还有一个蒲妃,被生生遗落了。太子妃先拉着万淑宁去竹沁园里逛,一边说些家常话,却仿佛都是冲着纪双木去的,“我虚长你几岁,姑且叫你一声妹妹,听说你的这个丫头是从将军府里带来的,从小一块儿读书玩耍,亲姐妹一样长大的,如今见了,果然有妹妹的几分品格,看来还真是腹有诗书自来香,妹妹持才抱谦,行为端和,孝义可嘉,可谓功德圆满,连身边的人都惠及极深哪。”
“太子妃谬赞了,双木自小聪慧,凡事一点即通,且能举一反三,名义上是我的陪读丫头,实则为良师益友,我虽读过书,却是死读,虽通琴棋书画,却难自成一派,多以临摹、仿学为主,倒不似双木,虽造诣不深,却心思奇妙,凡事略教其一二,便可触类旁通,正经诗书文章兴许能难倒她,可这春花秋月、夏荷冬梅,无人问津的东西,她却能拿来做出好几处的学问,如此天赋,倒是我望尘莫及,哪还敢当什么惠及极深的功德。”万淑宁边说边看看纪双木,又将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停留片刻,“都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太子妃调教出来的人,想必更有过人之处吧。”
“思想单纯,却又好奇心重,不知道这在妹妹眼里,算不算得上是过人之处呢?”太子妃用说不清是褒奖还是贬低的目光飘了我一眼,“你们两个也别跟着了,自己找个地方说会儿话吧,午膳的时候来伺候着就行。”我答应得痛快,倒是纪双木眼巴巴地看着万淑宁等吩咐。太子妃见纪双木有些犹豫,就笑着跟万淑宁说,“果然是你的人,还得听你的,本来这贴身宫婢是不该随便就离身的,可她们俩在司礼院的时候就感情好,虽然昨儿个还黏在一块儿,可保不齐今后隔三差五地才难得能见一回,定是有体己话还没说够,不如放了她们去,一次把掏心掏肺的话都说干净了,日后也好专心当差,免得心里惦记着彼此,倒把伺候主子的正经事给忘了,妹妹说呢。”
“太子妃言重了,她们不过是彼此投缘,进宫时日又浅,才乱了礼数,这心里,必定还是敬重主子的,太子妃既然有意让她们俩说会儿体己话,那是体恤奴婢当差辛苦,妹妹又怎么会不乐意呢。”万淑宁说着,朝纪双木挥挥帕子,“你去吧,别忘了时辰就好。”
我与纪双木退下,转过身迎面便遇上了蒲妃和她的婢女银心。
“太子妃和郡主没让你们跟着吗?”蒲妃平和地问,她的声音好像温泉水,丝毫没有魅惑之气。
“太子妃说暂时不用奴婢们伺候。”我如实相告。
“那便是连我也不需要了。”蒲妃冷冷地朝前望了一眼,然后转身离开,并未追太子妃她们而去。
“主子!”银心不解不甘地皱起眉头,一转身把气撒在我的身上,“真是没用,才当了几天差就被主子嫌弃了。”
“你胡说什么!”纪双木似要替我出头。
“不是她自己说的吗,要不是没用被主子甩开,就是偷懒,真是撞邪了,就林西樵这样的,也能伺候主子,真是我们当奴婢的悲哀。”银心上下打量我,露出嘲笑的嘴脸,我的心隐隐发酸。
“快跟上吧,你是伺候主子的样儿,别跟我们学。”纪双木难得说这么刻薄的话,我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银心要发作,生生忍住了,气呼呼地转身去追蒲妃。
银心走远后,我便拉了纪双木的手,“以后别这样说话,会给郡主和你自己惹麻烦的。”
“我在你面前也不藏着掖着,你听不出来吗,太子妃在宫门口说的那些话,分明是抬我们郡主,故意要压着蒲妃的,蒲妃顶不了太子妃的嘴,所以只好让银心来触你的眉头,这个时候你不能忍辱退让,因为你不再是你,你代表的是太子妃啊。”纪双木的话让我意外,小顺子说的,宫婢奴才没有自己,只有主子才能有立场,我白听他唠叨了那么多回,而纪双木早已对这种宫中法则了然于胸而且付诸行动了。看来万淑宁对她的夸奖并不是闲话一句。
“我知道了,”我怕她担心,赶紧答应下来,“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今天你们小姐正式册封为郡主,皇上可有宫殿赐住?”
“皇上赐住文秀阁烟霞殿。”
“文秀阁?跟文秀公主一起?”我突然发现缘分这种东西也像一张网一样,错落相结。
纪双木摇摇头,“文秀公主要出嫁了,今日皇上亲自指婚,配给了新任的吏部侍郎曾博文。”
“曾博文?”
“就是曾太妃兄长的亲孙。”纪双木停顿了一下,“肖玉华可能要出宫去了。”
“什么?”我脑子恍了一下。
“是做文秀公主的陪嫁。”纪双木一语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