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文秀公主大婚，按例须先前往太庙拜祭祖宗，然后去朝阳殿拜别长辈，因甄德妃病重，皇上特许文秀公主从朝阳殿出来后，再前往德延宫拜别甄德妃，最后出宫前往曾府。太子妃受命于皇后，总理大婚庆典，所以寅时刚过便起来盛装打扮，卯时便由小顺子陪着匆匆赶往锦绣阁打点一切。我百无聊赖地在太子宫里打转，给竹沁园里的花草浇水，给养生池中的鱼儿喂食，给梵丝苑里的鸟雀添水，仔细伺候着这些娇贵的花鸟宠物。
大约过了个把时辰，太子妃回来了，此时我早已乖乖地候在荣祺殿门口，从小顺子手中接过太子妃，扶她到寝宫休息。茶是重复不停地泡着，只等太子妃回来喝的。小顺子给倒了茶，站到我身边等太子妃吩咐。
太子妃轻轻吹了吹滚烫的茶，“小顺子，去把本宫昨儿让你准备的东西拿来。”
“是。”小顺子应声便跑了出去。我偷偷望着小顺子的背影，心想好不容易把公主大婚的事了结了，太子妃又要折腾什么。
“想问什么就问吧，本宫今日有问必答便是了。”太子妃如此直白，反倒让我不自在了。
“公主，嫁了？”我迟疑了一会儿，只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个傻问题。
太子妃果然笑了一下，然后正经回答我，“嫁了。”我正犹豫着下个问题该怎么问，小顺子就抱着一只锦盒进来，也不递给太子妃，而是直接朝我走来。“拿着吧，是本宫赏赐你的。”太子妃头也不抬地说，我立时感到手里被塞了东西进来，低头一看，锦盒已安静地躺在我怀中。
“打开看看吧，看喜不喜欢？”小顺子倒是说得真心实意。
我没有立刻打开锦盒，而是疑惑不解地问，“娘娘，这赏赐……”
太子妃笑盈盈地看着我，“你劝阻文秀公主有功，使一场大难得以化解于无形，这点赏赐，算不得什么！”
原来是为了那天的事。弄清楚原委后，我打开盒盖，发现盒内居然是百合珍珠发簪，七颗大珍珠被金银双色丝线穿着勾勒成北斗七星的模样，每颗珍珠都是一朵翠百合的花蕊，远比肖玉华那枚单花单珠的更加精致、华丽、名贵。我知道宫里的赏赐不是随便能拿的，何况还如此贵重。我合上盖子，走到太子妃正对面跪下，将锦盒高举过头顶，“娘娘，这赏赐太贵重了，奴婢怎么承受得起？”
太子妃笑而不语，伸手覆在锦盒上，轻轻用力，将我高举过头的锦盒压低至我的胸前，我举着锦盒的模样渐渐变成捧着锦盒的模样，“好好收着，自然有你能戴的那一天。”
“娘娘……”我抬头看着她，有些惶恐。
“同样是替主子办事，她肖玉华没办成都能有赏，你做得如此成功，本宫岂能视而不见，吝啬小气呢？”
我懵了一下，努力瞪大的眼睛冷不防眯了一下，“替主子办事？肖玉华？”
“不然你以为，她从树上掉下来是为了什么？”太子妃把我拉起来，狡黠的目光盯着我，让我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不是为了能留在宫里吗？”我脱口而出。其实肖玉华受伤的事我早有怀疑，只是公主大婚的事已让太子妃心烦，何况证据不足，我怕若是自己胡思乱想搬弄是非，恐怕害人害己，便始终藏着不说，如今才发现，不是自己想得太多，而是根本想错了、想少了。
“哈哈哈哈，”太子妃掩面而笑，“你倒是跟万淑宁想到一块儿去了。”
“安国郡主？”我想不到这事情她也掺乎进来了。
“肖玉华前脚刚受伤，后脚纪双木的参汤就到了，这参汤可是要熬上好几个时辰的，难不成纪双木是神算子活神仙，早算准了肖玉华会断腿折腰？肯定是心中有所怀疑，又怕冒冒然探病有所唐突，这才从不知谁的口里省下了那点汤，拿去给肖玉华做个幌子。肖玉华也不是个笨的，可她们一个是高高在上的郡主，一个是寄人篱下的宫婢，这说不说穿都不打紧，只是万淑宁初来乍到，不知底里，所以也只能想到这一层了。”太子妃仔细分析着，那些我看见了却没有深究的细节，都在她口中被一一剖白。
“娘娘是说，肖玉华跌伤腿，是有别的原因？”我的声音有点抖。
“跌不好可是要终身残废的，下这么大的决心，没有人在背后推一把，是不可能的。我查过日子，婚期若顺延三月，就要等上半年才有吉日，半年后肖玉华早就活蹦乱跳了，可甄德妃就未必能熬过明年的元宵，戴孝在身，只怕三年之内，肖玉华都当不了陪嫁婢了。”太子妃口口声声肖玉华肖玉华，其实我知道，她是在说文秀公主。于是整个故事在我的脑海中完整地浮现。文秀公主借皇后驱赶肖玉华出宫的心思，安排肖玉华故意跌伤，以养伤为由推迟婚期，再以选择吉日为名继续顺延婚事，再以守孝之名三年不嫁，如此虽不能断绝后患，但起码有了足够喘息的时机，她跟肖玉华便能各取所需了。“怎么，觉得文秀公主太狠心了？”太子妃看出我眼中的不快，“还是觉得这皇宫之中处处陷阱层层机关，一不留神就会掉进去，所以害怕了？你是看着死人长大的，皇宫之中的斗争有多残酷你应该是最清楚的，怎么如今又妇人之仁起来，连这样一个不伤筋不动骨的小手段都承受不了了？”
“不是承受不了，只是奴婢从不知道，原来后宫争斗远不止争宠这么简单。”我被真相包围住，忍不住想要撕破这重包围，但却深深感觉无力，“她是公主啊，万千宠爱本因天赐，如果在她的世界里还有计谋还有残忍，那这个皇宫将连最后一抹温暖最后一道阳光都会失去的！”
“这皇宫里本就没有什么温暖和阳光，你要温暖就要找到属于你的火把，你要阳光就要把满天的乌云赶走，如果阴谋陷阱是柴你就要牢牢抱住，如果心机城府是风你就要狠狠地扇！你以为那些被埋进木园的女人都是为了帝宠权欲吗？错，大错特错！少娉馆温霞禁宫偷情只因爱深情切，中宫楚瑜偷卖贡品只为持家还债，司膳房绵忆私自出宫只求亲葬生母，静禄院闵瑶闯宫惊驾只想为主洗冤，情孝忠义，她们何曾是为了自己，何曾是为了争宠后宫，然而宫规难违，只能以死为代价，以命为筹码，成则为上天眷顾，败也是命中注定。所以林西樵，本宫要你记住，谁都可能在背后捅你一刀，不是因为她恨你，而是因为她有更爱的东西。文秀公主为人谦和，谁也不会把肖玉华跌伤之事与她联系起来，可是本宫知道，赵翰扬在她心中高过一切宫规律法，何况是一个小小宫婢？最爱之人即将失去，如此顺水推舟各取所需的把戏，已经是微不足道，算不上什么阴谋鬼计了。”
太子妃的教诲重重地打击着我，原来我在木园十年，不过是活在我对皇宫争斗的臆想之中。我把后宫想象得过于简单，也过于残酷了。我不该嘲笑她们，她们都是为情为爱而丢掉了性命，我不该轻视她们，她们所作所为需要的勇气和决心是我无法拥有的。我一直以为失败之人是败给了自己贪得无厌的欲望，原来，她们是败给了宫规。
那么文秀公主呢？她也是败给了宫规吗？大婚之事从一开始便是定局，而甄德妃突然病情加重，赵翰扬适时退还信物，恰好五日之内又有吉日可选，使得文秀公主的苦心经营转瞬付诸东流，如此天时地利人和的局面，也是宫规可以左右的吗？想到此，我突然记起太子妃那日怪异的举动，攀爬桂花树，派我去探望肖玉华，去中宫见皇后，翻看册子，追问公主的赏赐，独自相会于甄德妃，手持赵翰扬的断情书——我把一连串的事联系起来，在脑海中勾勒出另一个更为复杂庞大的计划。
“看你的样子，是已经猜到了。”太子妃竟然略带几分欣赏地说，“本宫也没想过瞒你，你知道本宫那么多的事，也不差这一件。”
“娘娘是怎么说服甄德妃的？”我颤抖着问。
“以实情相告，晓以利害得失，本宫不能说是全心全意为了文秀公主，那甄德妃是公主的生母，她做出的选择，总不会害了公主吧？”太子妃这话倒像是有感而发，也许她也不敢替文秀公主就此决定了一生的命运，还是把公主的终身交给了甄德妃来主宰。
“可是公主不想嫁啊，为什么不再等三年呢？也许那个时候皇上会改变主意，同意公主和赵将军的婚事也说不定啊！”我还是往好处在想，我想公主也是觉得有希望，才冒险设计的。
“如果真的可以转还本宫都不会出此下策，”太子妃甩着袖子无奈又痛惜的样子，“本宫是拿姐妹情谊在博，文秀可能从此就会忌恨本宫，难道本宫想要这样吗？首先本宫可以告诉你，赵翰扬绝对不可能做我朝的驸马！然后本宫再告诉你，半年三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的心，大婚一天不举行她的心是不会死的，只要她心不死早晚死的会是赵翰扬！所谓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公主想要拖，本宫就偏不让她拖！”太子妃咬着嘴唇，帕子在手里拧成了麻花。
“也许拖过三年，曾博文就等不及娶了别人……”我自言自语地，总不甘心这对鸳鸯就这么活活被拆散了。
“只要不是赵翰扬，谁做驸马都是一样，”太子妃冷冷地说，“而赵翰扬偏偏是连一点机会也没有的，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比文秀更清楚眼前的局势，更清楚怎么样对两个人才是最好，否则，他也不会写那封信了。如此这般，本宫欠他们的，只怕今生还不清了。”
我听太子妃这样说，便也不好再说什么打抱不平的话了，只是想起那日在锦绣阁才刚听闻肖玉华跌伤的事情，就紧跟着有了入香榧园寻桂花树、探肖玉华知公主计、会甄德妃定大婚日、访将军府得断情信，一日之内，太子妃不但洞悉曲直，还巧设连环，声色未露便扭转局势一计定乾坤，如此城府计谋，还怕中宫之位不在囊中吗？
“那甄德妃的身子……”小顺子续了新茶，边递边问。
“本就是行将就木之人，若能换得女儿一生安康，又有何所惜？”太子妃接过小顺子新续的茶抿了一口，“如今倒是锦绣殿的那些宫婢奴才要重新安排个去处，老实本分的内侍宫婢各挑三人留守锦绣殿，其余的，分开了派到各花园里去，陪着那些花鸟鱼虫，也不容易犯错儿。”太子妃搁下茶碗，“这事儿皇后吩咐本宫办理，小顺子，你一会儿取了花名册来，按本宫的意思先排一排，午后就把事情给定了吧。”
“是，那，肖玉华怎么办？”小顺子不愧是心明眼亮，立马问到点子上。
“她不是要留在宫里吗，那就留着吧，反正安国郡主也对她很有兴趣，就让她去烟霞殿伺候吧。”太子妃笑得眉眼都染了桃色，连小顺子也跟着贼笑起来，那种暗中窃喜的微妙感觉如同温热的气流在寝殿里四处流窜，如果不是纪双木的存在，恐怕我也会被她们感染，忍不住在心里爬起一丝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