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邵云?”安淑妃脸色微变,轻呼出声,又赶紧拿帕子捂住嘴,压低情绪思索片刻,然后轻轻说了一句,“也是时候放他自由了。”
安淑妃是文静公主的生母,她这么一说,娘娘们一时都没再说话,皇上的脸铁青,张昭容无辜地看着皇上,好像做错事似地缩着脖子,然后可怜巴巴地望向太后,求救的眼神似真似假。
太后稍作思忖,突然慧心一笑,期待地问皇上,“皇上觉得如何?”
皇上没有说话,也没有理睬太后,只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要不,就当臣妾没说过?”张昭容小声地说。
“说了就是说了,朕又没有责怪你,”皇上终于开口了,“竺邵云是朕亲自为文静公主挑选的驸马,若论人品才学家世前程,朕也挑不出错来,可是母后,淑妃,他是文静公主的驸马啊,文静公主出嫁不到一年就……”皇上说得倒有些动了真情,“按理说文静公主去了已有十二年,朕为竺邵云再指婚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竺邵云已身是本朝驸马,此乃不争的事实,朕若将安国郡主许配于他,既是委屈了安国郡主,亦是委屈了文静公主啊。”
听说此话,淑妃已是泪流满面,却仍然梨花带雨嫣然一笑说,“文静自小身体羸弱,芳华病逝本不与驸马相干,本宫知道竺驸马对文静向来体贴周到,对皇上也始终全心报效,一份忠心并不因公主的离开而削减半分,文静若在天有灵,定然也希望竺驸马能过得开心、过得没有束缚。所以,若安国郡主不嫌疑,本宫倒真是希望,皇上能为竺驸马找一个像她那样美丽聪慧的女子,也算是没有辱没了文静和本宫的一份心意。”安淑妃说完又落下泪来,其他人也不禁动容。
“安淑妃都这么说了,皇上就应下了吧。”周淑媛又似试探又似劝慰地说着。
皇上沉默不语,似乎在考虑着什么,目光有些沉重。
皇后一边替皇上倒酒,一边缓缓道来,“安淑妃固然有心,可竺驸马到底曾与文静公主婚配,恐怕皇上是担心安国郡主那里,难免会受点委屈吧?”
“这事好办,”傅宛仪一个晚上没说话,这会儿终于开口了,“竺邵云本是驸马,如今娶了安国郡主,便成了郡马,这对竺驸马,是往下掉了一层,对安国郡主,却是往上升了一阶,何况公主是皇上亲生的,郡主是后来加封的,如此已是抵消了一层委屈,再者太后已认了安国郡主做义孙女,不如再来个亲上加亲,让安淑妃认她做个干女儿,堂堂正正地封一个帝姬,这样名分齐了,面子足了,安淑妃留住了竺邵云这个女婿,又多了一个女儿,岂不是四角俱全了?”傅宛仪越说越起劲,帕子在手里舞得像只花蝴蝶。
“这个主意好,”太后首先点头赞成,又问安淑妃的意思,“你觉得怎么样啊?”
安淑妃感激涕零地拉着皇后的手说,“好,好,如此倒是臣妾的福分了。”
太后微微点头,又问皇上,“皇上,这下你总没可挑剔的了吧,哀家做主,这事就这么定了。”
“哎呀,太后,安国郡主还有三年的孝呢。”皇后突然跑出来一句,把皇上的眼神又点亮了。
“没错,没错,此事待三年后再议。”皇上赶紧接茬。
太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说,“皇上这是怎么了,把人家接进宫里来就放着不管了,守孝的事哀家早想好了,先指婚,婚事等三年后再办,再说安国郡主和竺驸马未曾接触,也要留点时间给他们培养感情,即便没有守孝这一说,哀家也没打算立刻就办,竺静仪嫁去哈图就是办得太急,让竺家好久也没喘过气儿来,这回可得缓缓地,别再吓着人家。”太后嗔怪着,原本板着脸,话说完了,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
“朕要考虑考虑,”皇上突然来了一句,说得太后一脸的笑容顿时僵在那里,“请母后再给朕一点时间。”
“这还要考虑什么?淑妃都没有意见,你还挑剔什么?”太后有点微怒,脸色也暗沉下去。
“难道皇上还是倾向于赵翰扬赵将军?”曾太妃也终于说话了。
太后见皇上没有反驳,这才轻轻拍着胸口放心地说,“原来是这样,哀家还以为你又要一意孤行了。赵翰扬和竺邵云都是不错的人选,你考虑一下,给哀家一个回话。”太后说完做了个请的姿势,算是给安国郡主找夫婿的事告一段落,娘娘们重新端起酒杯,轻松自在地吃喝起来。
散席了,我陪太子妃回东宫。一路上,太子妃低头沉思,一言不发。我静等了好久,实在忍不住,终于出声问她,“娘娘,安国郡主的事,算是了了吗?”
太子妃听到我的问话,转过头来看着我,伸手将我头上散落的一缕发丝夹到我的耳朵后面,“差不多了吧,若是这样还能咸鱼翻身,那太后就太没面子了。”
“奴婢今天听皇后娘娘说的话,怎么都是帮着皇上的?”
“皇后一向这样,让不打紧的人替自己说话,然后就在那里欲擒故纵,变着法儿地煽风点火,等你烧着了,也不知道这火苗子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太子妃拿过一只垫子塞在腰后,我帮着给捋平了,扶着太子妃靠上去。
“那几位娘娘说的话,都是事先套好的吗?”我小心翼翼地问,“赵将军和竺驸马都是皇后召见过的人,季太妃说赵将军好,安淑妃说竺驸马行,奴婢想,不会那么巧的吧?”
“你也开始会看些门道了嘛,”太子妃笑着点点我的鼻子,“什么晚宴!那就是一台戏,满场的戏子,就皇上一个看客,那就是一个陷阱,满坑的矛头,就皇上一头笨熊!”
“嘘……娘娘!”我听她说皇上是笨熊,赶紧吓得要去捂她的嘴。
太子妃哈哈一笑,挡掉我的手,“你信不信,皇上最后作出的决定,一定是……”
“竺邵云!”我抢着回答。
谁知太子妃抿嘴笑着摇摇头,“错,是赵翰扬。”
“啊?怎么会?”我不相信,自然而然露出茫然的眼神,“安淑妃都那么说了……”
“如果安国郡主指婚的决定不能被彻底否决,而候选人又只有赵翰扬和竺邵云的话,皇上最后选择的,一定会是赵翰扬。”太子妃说这话时笃定的眼神,让我怀疑皇上是不是已经偷偷把结果透露给她了。
果然第二天,中宫传来消息,皇上选了赵翰扬。消息只到了太子妃这里就没再往外漏,上面只有太后和皇后知道,说是要等三日后安国郡主庆生辰的时候再正式公布。太子妃听到这消息时,并不怎么见得高兴,只是轻轻抽搐嘴角,很轻地哼了一声,就继续侍弄起花草来。
“娘娘真说中了,皇上选的是赵将军,这下安淑妃可白欢喜一场了。”我替淑妃惋惜,嘴巴不禁嘟起来。
“只要安国郡主能嫁出去,她就不会白欢喜。”太子妃让小顺子把盆栽拿下去,然后转身往寝殿外走。
“那倒也是。”我低声附和,想那天娘娘们你一言我一语接得天衣无缝,不就是想把指婚给定下来嘛。
“不过本宫可没有说,只要指婚了,万淑宁就一定能嫁得出去。”太子妃迈出荣祺殿门槛,我却被这句话挡在了门槛内。
嫁不出去吗,嫁不出去吗?太子妃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一定是有原因的。我赶紧又跟上去,小声地问,“娘娘,指婚了,又有太后作证,还会嫁不出去?”
太子妃站住身,转过来对着我,捧起我的脸说,“你以为皇上,为什么要选赵翰扬呢?”
我被弄得呼吸不过来,脸憋得通红,使劲摇着。
太子妃放开手,深呼一口气说,“你看着吧,这个游戏,还没有完呢。”
时隔几日,皇上指婚了,果然如太子妃所说,万淑宁被指给了赵翰扬,就在同一天,长安王爷进宫面圣,皇上干脆就把长安王郡主李元珠指给了竺邵云,按原先提到过的,让安淑妃认李元珠做义女,册封为元淑帝姬,也算是给安淑妃一些安慰。万淑宁有了名义上的丈夫,自己又多了个女儿,安淑妃自然心满意足了,千恩万谢地给皇上磕了头。长安王郡主也在当日奉诏入宫,向皇上磕头谢恩。那日是万淑宁生辰,我见到她,已是在庆生的晚宴之上。她一如既往得平静温和,让我完全摸不到她的心思,即便是向皇上和太后谢恩,她也只挂着淡淡的微笑,我不知道那是她无奈承受而勉强露出的笑脸,还是心花怒放无法刻意隐藏的喜悦,又或者,仅仅是欣然接受。她的笑很美,我却喜欢不起来,因为我看不透。太子妃也看不透,她总用质疑的目光搜索万淑宁眉梢眼角任何一点可以捕捉的痕迹,却最终被她面具一般的笑容模糊了视线。
“本宫看不透她,”太子妃在回太子宫的路上对我说,“本宫只能看她这一刻做的,想她下一刻要的,但她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最终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结局,本宫真的看不出来。”
“那这一刻,她做了什么,下一刻,她要的又是什么?”我追究起来。
太子妃掀起窗帘子的一角,看着路边盛开的桃花在暗夜中的剪影,清淡淡地说,“这一刻,她成了赵翰扬的夫人,下一刻,她要左右赵翰扬的生死。”
“左右赵翰扬的生死?”我忍不住把这话重复了一遍。
太子妃放下窗帘子,轻捋着发髻上被风吹散的花瓣,“皇上还没有死心,万淑宁的去留,三年之内,终是拴在赵翰扬的身上了。”
我并不很明白太子妃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转念之间想到了文秀公主,若今晚她也在席上,不知会不会当场掀酒翻桌拂袖而去呢?应该不会吧,毕竟是公主,如果会如此不成体统,当初也不会被自己的一句飞蛾扑火给劝住了。只是她的心里,一定翻江倒海,泪也流空了吧。
“在想什么?”太子妃戳戳我的肩膀。
“哦,奴婢在想文秀公主,”我边说边看太子妃的反应,“她一定很难过。”
“现在已经没有难过了,只有恨,”太子妃突然流露出强悍的眼神,“离开所爱的人,的确会很难过,但所爱的人被人夺走,就不是难过了,而是恨,透彻心肺的恨。”
“可那是皇上指婚的……”我急了。
“那也恨!”太子妃决断地打断我的话,“虽然明知道不该恨,心里还是忍不住恨起来,虽然是自己先离开的,却不允许别人也离开,虽然自己失去了,也不让其她人得到,”太子妃转脸看着我,伸手抚摩过我半边的脸颊,“你知道吗,这就是女人。”
“文秀公主也会这样吗?”我怯生生地问。
太子妃讥讽地笑着,一种从心底生出的快感染红了脸颊,“你再也看不见了,甄德妃出殡时,万淑宁和文秀公主姐妹情深的那一幕,你再也看不见了。”太子妃的笑容渐渐变冷,眼神也冷峻起来,“本宫得不到的,万淑宁也休想得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响,不禁感觉背后阵阵发凉。我干脆躲开太子妃的目光,挑起另一侧的窗帘子,不想竟看见了纪双木的身影。我本能地往前探了探身子,视野一下子宽了不少,突然,另一个人落入我的眼帘。是她?我的心突然猛跳起来。我用身子遮挡着太子妃的视线,眼珠子拼命往远去的青竹林的方向瞥,想看清楚那似曾相识的背影究竟是不是她。
“看什么呢?”太子妃见我趴在窗口使劲往外拱,一把把我拽回来,然后自己往外瞅。
“没有没有,”我赶紧半扶半挡地把太子妃往回拉,“看见有根青竹子折了,觉得怪可惜的。”
太子妃拉开我,继续往外瞅了好久,可能真的没看见什么,这才缩回身子,嗔怪地瞄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太子妃,直到她不再搭理我,复又挑起她那侧的窗帘子往外看桃花,我才放松下来。就在太子妃拽住我的那一瞬间,我看清楚了,真的是她,玉昌阁的宫婢,绿萝。绿萝和纪双木一起在月光笼罩的青竹林里……这个画面在我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