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燕草居后,我的心纵然难过,却始终不停地在思考一个问题,我查清木珠子事件的事儿,太子妃是怎么知道的?这个疑惑像一颗石子投入我的脑海,压得我头昏昏眼沉沉,直到陪着太子妃登上前往菊花台的河舟,才被湖面碎冰碰撞溅起的水珠打醒过来。菊花台是宫中明湖湖面上的一处水榭,东面是菊宴阁,专为宴请所用,南面是菊芳斋,错落有致地排着几间厢房,有时喝得醉了或是身体疲倦,都可以在斋中小憩,西面是菊墨轩,是宫中主子闲来无事聚会斗诗,舞文弄墨的地方,北面是菊芙林,由宫中的花匠把各地珍贵的菊花移植来此处悉心栽培,又搭了小桥流水,供主子游园观赏。菊花台的正中央是凹陷的渡口,现在河船正从菊芙林中修建的一座摇步竹桥下穿过,缓缓靠岸。掌舵的小太监用锚钩钩住石阶旁缠满水草的铁环,用力一拉,河船嘭的一声顶住菊花台埋在水下的石壁,停靠稳当。此时,渡口已停靠着另一只小些的河船,想是噶里木郡王已经到了。
我扶太子妃上岸,沿着石子路穿过菊芙林,一路绕着菊花台,经过菊墨轩、菊芳斋,最后到达菊宴阁。菊宴阁有一处相对独立的亭台浮云台是凌空于湖面之上的,太子妃特意选了那里,说是好看江景。到了浮云台,我挑开帘子,噶里木郡王迎上前来,以左手抚按右肩处,微微弯腰说,“噶里木郡王塔其木见过太子妃,娘娘千岁。”
“郡王免礼。”太子妃轻轻抬手,做出请起的姿势,此时她已经重新上了胭脂,笑靥如花的与中午的她判若两人。太子妃稍稍左右环顾,疑惑地说,“怎么不见郡王的侍从?”
“哈哈哈哈,”噶里木郡王豪爽地笑着说,“本王的侍从都是粗人,怕失礼于太子妃,故而不曾带来。”
“郡王玩笑了,郡王请坐。”太子妃笑盈盈的,我想她也不希望有人打扰吧。
两人落座后,噶里木郡王从怀中掏出一只弯月形的锦盒,双手捧着递给太子妃说,“太子妃亲自设宴款待,本王不甚感激,特备薄礼,还请太子妃笑纳。”
太子妃接过锦盒,打开一看,不禁面露惊色。锦盒里是一把弯弧匕首,被冬日里的雪色映着,更显锋利。“郡王这礼……倒也特别得很哪。”太子妃盖上盒盖,把锦盒搁在桌上,啪的一声响,似惊堂之木。
噶里木郡王笑呵呵地说,“太子妃不要误会,这弯月匕首乃是鄙国的吉祥物件,既能防身,又有求月神保佑平安之意。”
“如此倒是本宫孤陋寡闻了,”太子妃重新挂上笑脸,“噶里木地处遥远,有许多风俗都不为我朝臣民所知,这次安国郡主的事……”太子妃略作迟疑之态,“看来是我朝与郡王没有这个缘分了。”
噶里木郡王豪迈地挥挥手,哈哈一笑说,“太子妃还不知道吧,皇上为表歉意,已经另赐了一位郡主与小儿婚配,虽说这位郡主不及安国郡主清丽脱俗,但也是高贵大方,最重要的是,她身带祥和之气,定能辅佐我儿统领全族,和平万代啊。”噶里木郡王文绉绉说了一堆,无非就是在暗自庆幸,他还以为把纪双木送回宫,是给自己的臣民积德行善。哼,他也算是头脑简单了。
“郡王如此宽容大度,本宫倒是自愧不如了。按理说,这过去的事,本宫不该再作追究,可安国郡主是我朝瑰宝,这样被人半路送回来,总归惹人议论,刺青本身倒无伤大雅,但是……”太子妃故作难以启齿之态,“宫中传闻,是郡王看见了郡主背后的刺青,才将郡主送回,这‘看见’一说恐怕对郡主的清誉有所损伤吧?”
“哪里是本王看见的!”噶里木郡王赶紧否认,“那是伺候郡主的侍婢看见了,来报于本王的。”
“哦,”太子妃又作恍然大悟之态,随即又眉头一皱说,“郡主离宫时日不浅,伺候的人早干什么去了?”
“太子妃有所不知,这安国郡主不喜欢有人伺候沐浴,所以侍婢难以见其裸身。要不是那日有毒蛇侵入帐中,安国郡主大声呼救,这刺青一事恐怕就要长埋地下了。”噶里木郡王用指关节连续敲击桌面,后怕之意溢于言表。
“不至于吧?”太子妃又摆出一副质疑的模样,“刺青一事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待到成亲之日洞房花烛,安国郡主照样做不了噶里木名正言顺的王妃。”
噶里木郡王摇摇头说,“本王的第五子塔克树的生母苏姬就是个有刺青的女人,她天生美貌,却在嫁给本王的前一天从土坡上滚落下来,被尖利的石块划伤了肩膀,留下一道很深的疤痕。她为了取悦于本王,故意用刺青遮住了疤痕,还欺骗本王说那是出娘胎时便有的胎记。本王爱她心切,娶她过门,结果当年噶里木大旱,颗粒无收,只能靠存粮艰难度日。苏姬心中愧疚,愿意以死承担罪孽,而此时她已怀有身孕,所以本王只是撤其妃位,并未将其处死。结果第二年噶里木依旧大旱无收,本王实在难以向臣民交待,所以一等苏姬产子,本王便将苏姬赐死,并将塔克树过继给本王的另一位妃子苗姬。第三年,噶里木风调雨顺,大获丰收,而刺青之女不得入主王宫的禁忌也更加牢不可破。但不知道是不是母子血缘在影响着塔克树,鄙国百万臣民,唯独塔克树不相信这个禁忌,如果安国郡主已与小儿行过大婚之礼,塔克树定然不会说出刺青一事,更不会因此休妻,那我噶里木可就难逃厄运啦。”噶里木郡王说得字字句句出于肺腑,太子妃本也是装样听听,到后来也认真起来。
“真是个动人曲折的故事,想必皇上听了也很感动吧?”太子妃边说边示意我给郡王倒酒。
郡王猛喝了一口酒说,“皇上日理万机,哪有闲心听这些,君王做事,向来只要结果,不论过程。”
“这么说,本宫是第一个知道这个故事的人了?”太子妃摆出一副沾沾自喜的模样。
“唔……”噶里木郡王连连摆手,“太子妃不是第一个,长安王世子才是。”
啪嗒一声,太子妃的手中的酒杯翻落桌上,我见她脸色惨白,双目圆睁,身体瑟瑟发抖。噶里木郡王此刻已有些醉了,自己拿起酒壶往杯子里猛灌,暂时没有发觉太子妃的异样。我赶紧上前扶住太子妃,她却紧紧攥住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本宫没事,你退回去,站好了。”我听话地退回原位,太子妃很快调整呼吸,恢复刚才笑谈畅饮的状态,“世子怎么会知道此事,郡王应该是初次出访我汉室,怎么就……”
“太子妃娘娘有所不知,当年本王痛失爱妾,心中惆怅,曾单独一人入汉游离名山大川,想要忘却前事,摆脱忧扰,谁知一日微醉从山坡跌落,被一十岁的少年所救。那少年照料我数日,与我甚是投缘,后来我的部下找到我,苦劝我会朝执政,为表感谢,我赠少年一把弯月匕首以作纪念。本以为此生无缘再见,谁知安国郡主刺青一事突发,我无奈向世子提出退亲,谈及于此,方才知道当年救我的少年就是世子。又一杯酒下肚,噶里木郡王似乎醉得更深了一层。
太子妃的脸色愈加不好,但仍微笑着说,“原来如此,可惜安国郡主虽博学天下,却也不知你们有如此怪异的禁忌,否则早把刺青的事说出来,她也不用来回折腾了。”
噶里木郡王闻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又不是什么吉祥的事情,难道还要到处张扬吗?刺青之女不得入宫,这是噶里木最大的禁忌,也是最大的秘密,之前幸有世子为本王保密,如今是不得不退亲,本王才将此事宣之于口,就算你们的安国郡主再博学多才,也不可能知道这个禁忌,要不是那条毒蛇……幸好啊,幸好啊……”噶里木郡王醉醺醺地感慨着,突然就趴倒在桌上,呼呼打起鼾来。
太子妃冷眼看着昏睡的噶里木郡王,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重新扶起酒杯,给自己倒满酒,然后一饮而尽。
“娘娘……”我知道太子妃心里有事,不敢明劝,但也不忍心坐视不理。
“本宫没事,”太子妃的声音依旧很清醒,“西樵,你把噶里木郡王送回去,本宫让纸鸢给你留了晚膳,你吃点东西,一个时辰后回来渡口等本宫。”
“要奴婢传小顺子来伴驾吗?”我不放心太子妃一个人。
“不必了,本宫想一个人呆会儿。”太子妃说着,走出浮云台往别处去了。
我没有办法,唤了几个菊宴阁的宫婢内侍帮忙把醉醺醺的噶里木郡王弄上船。其实菊宴阁到渡口很近,只不过来时太子妃有意要看看风景,才绕了远路。我跳上船,掌舵的取下锚钩,用竹竿使劲一撑,河船离开石壁,渐渐远去。
纸鸢果然给我留了晚膳,蟹黄狮子头,鱼皮酿龙眼,虾茸蒸扇贝,油淋脆酥皮,都是我爱吃的。我拿起筷子,一顿狼吞虎咽,随后满足地摸摸肚子,起身往外走。突然,我停住脚步,两手仔仔细细地在腰间摸索了一阵。糟了,木铃铛丢了!我的心立刻凉了,饱餐的满足感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焦急和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