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升为承御了,在桂花初开的季节,发髻上绿莹莹的柳叶珠环,向皇宫中人昭示着我在奴婢之中高人一等的地位。宫中奴婢归四局六院八房所管:八房级别最低,分浣衣房、辛者库、清帚房、巡灯房、侍狱监、奴役库、守宫房、侍奴房,各房宫婢做的都是宫里最脏最累最低贱的活;六院专司宫中事宜,下设司艺院、司礼院、司珍房、司膳房、司织房、司药房,各院宫婢都有所专攻,各司其职;四局高于六院八房,由高到低分为尚宫局、次尚宫局、尚殿局、次尚殿局,专管侍主的宫婢。
四局之中,次尚殿局的宫婢位列最末,只在朝阳殿、菊花台等观景、宴请的殿阁服侍;在中宫、东宫等主子们居住的宫院里伺候的宫婢属于尚殿局所管,通常由皇后亲自挑选,多是相貌一般,行为规矩之人。这两局的宫婢分为三等,低品级的称为辅殿,略有资历的称为守殿,管事的称为殿值,她们通常跟殿不跟人,没有主子特别的庇护,也不会被主子之间的争斗拖下水,在四局的奴婢之中,位份虽低,却清闲安稳。
尚宫局是后宫拥有最高地位的奴婢的集中营,而奴婢的地位通常是由她们所跟从的主子的地位来决定,只有在皇上、皇后和太后身边当差的贴身宫婢才有资格列入尚宫局的名册之内,其她贴身侍主的宫婢只能归入次尚宫局的名册。不仅如此,次尚宫局的奴婢只能册封为内人和守嫔,只有尚宫局的奴婢有资格册封为承御,赐戴柳叶珠环,因此对于出身木园的我来说,能被皇后册封承御,实在是天大的恩赐。
然而,承御的身份并不能让我得意忘形,因为还有掌事女官和御前尚义的存在。
在皇宫中,只有皇上的贴身侍婢才有资格被晋封为御前尚义,一旦成为御前尚义,便被视同于女官,有特殊的职权,以皇上御用宫婢的身份进出御书房,甚至旁听君臣议事。也正因为如此,御前尚义的存在始终隐藏着皇后最大的威胁,一直以来,能够被册封为御前尚义的宫婢寥寥无几,即使被册封了,也没有谁能坚持到最后,如果说有谁例外的话,就要属李袖音李尚义了。她在先帝在世时就是御前尚义,只是我甚少与她同处,如今新帝登基,她续留原职,与我的首次相见竟是在卓公公的住处。
我本是奉命于皇后前去找卓公公,他早就打发了下面人各自忙去,好让我避过耳目。没曾想,一个穿着考究的宫婢先我一步敲开了卓公公的房门。我本无意偷听,但又不好站在显眼的地方等人发现,就依偎着屋檐等在门外。隐隐约约的,里面传出说话声,我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字,刑部,打死了人,疏通,兄弟,有赖公公。只字片语,我已听出这里名堂不浅,不知不觉把耳朵贴近了房门。突然,里面没声了,我不禁身体前倾,更努力地去听,就在这个时候,戚戚簌簌的脚步声飘出门缝,我这才惊觉他们是讲完了,赶紧后退一步,装作刚来的样子。同一时间,门被吱呀一声打开。李袖音站在我面前,穿着稍显身份的湖蓝色绣花宫裙,宝蓝色描花坎肩,发髻上戴着皇宫里独一无二的粉红色的蝴蝶珠环。这蝴蝶珠环只有御前尚义才有资格佩戴,相比之下,我的柳叶珠环显得黯淡无光。
“一切有劳卓公公了,奴婢先行告退。”李袖音丝毫不乱地行礼告退,我反而有些不适应她的这份谦逊,心里却也佩服她的沉着镇定。
卓公公送李袖音离开,回过头看见我,尴尬地咳嗽两声,一本正经地说,“李尚义的弟弟在宫外头惹了祸,求我替她疏通疏通,皇后那边,我就不去叨扰了。”卓公公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窥视我的表情,我想他是怕我在门外偷听了什么,到皇后跟前去乱传吧。事实上,我也确实听到了一些。
我轻轻一弯嘴角说,“卓公公多虑了,皇后只管后宫,不管宫外的事。”
卓公公突然眼前一亮,赞赏的神韵一掠而过,然后便只是频频点头,嘴里念叨着,“好,好……”
我不多理会他的话,只是淡淡地说,“娘娘说,进宫参选过了初选的秀女画像该在今日就完成了,特派奴婢过来取。”
“确实已经完成了,”卓公公从身后桌案上端起一只长长的木卷轴盒子,“这里面放的便是五十名复选秀女的画像,请送交娘娘过目。”
“多谢公公。”我接过木盒子,感觉到它沉重的份量,更感受到皇后内心的沉重,远比这木盒子沉上百倍千倍。三年一次的后宫选秀,这是所有皇后都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痛苦。万淑宁的麻烦还没有解决,后宫的纷争又要再起,皇后初登国母之位,要如何应对这前后堵截的困局。我心中轻轻惋叹,随即提醒说,“对了,娘娘提过,此事不要外传,还请公公照应。”
“好说,也请林承御切记,这画像明日便要送去呈皇上御览,皇上退朝之前,你一定要将画像送回来,到时会有个叫小宝的小太监在这里等你。”
“奴婢知道了。”我抱着木盒子匆匆消失在夜色之中。
回到皇后的寝宫,我看见小顺子瞌睡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一笑,却发现眼角笑出了几滴眼泪。我推醒小顺子,跟他站开两丈远的距离,让他和我一起拉着画轴。我的手指灵活地转动卷轴,画卷慢慢展开,一个个亭亭玉立的女子模样跃然纸上。卷首头一位秀女相貌平平,衣着倒很是讲究,葡萄紫的抹胸配着桃红的轻纱裸肩搭着,抹胸连着紫罗兰渐变色的印花长裙,没有用腰带却已经显出细窄的腰身。我抬眼想看皇后的表情,却发现她的目光早已跳过了三、四位女子,直愣愣盯着小顺子那头的一幅画像看。
我离得有点远,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只能看出她荷花色的披风和碧波绿的纱裙,乌黑的发迹上不戴任何的装饰,看不清五官的脸十分白净,整个人犹如出水芙蓉般素雅纯净,仿佛立于荷花池中的一尊白玉雕像,令人心旷神怡。“娘娘觉得她好看?”我试探地问。
“是美。”皇后静静地站在那儿,没作任何姿势,也没特别露出什么表情,只是从口中吐出这两个字。
“宫里的美人儿多了,皇上未必看得上眼。”小顺子急于安抚皇后,迫不及待地要把画轴往后铺开,转移皇后的视线。
“你不觉得她美得特别干净吗?”皇后毫不吝啬地夸奖着,也毫不遮掩地透露着心中的妒嫉,“宫中女子大多沟壑太深,若以水喻女子,那便是一谭浑水,污浊得很,只不过皇上自幼生在宫中,与自己最亲最近之人皆是如此,他也就不觉得混浊了。”皇后说着,看向画像右上方的留白处款款之字,“这个庄環就好像一波清池中水,透彻见底,连本宫见了都喜欢,何况是皇上?就是不知道真人有没有画中如此清丽无媲。”皇后又看了她一会儿,让我和小顺子接着卷动画轴,又有五位女子的画像展现眼前。这下,倒是我先惊了一记。
“娘娘,这位秀女的娇憨之态倒很像媛淑帝姬呢。”我指着第一位秀女说。
“确实挺像的。”皇后还是从容地说着,眼中却泛着惊喜。
小顺子一拍大腿说,“奴才想起来了,媛淑帝姬小时候进宫跟皇上见过几次面,皇上还挺喜欢她,要不是年纪差得多了些,只怕她也是个王妃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