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钦安殿,皇上已经下朝,在偏殿看书。我把原委始末都如实说了,皇上第一句话就是,“看来,皇后在心里还是相信你的,愿意把最危险的事交托于你,这样很好,朕很满意,朕现在,也越来越喜欢你了。”
“奴婢惶恐。”我低下头,“皇上,奴婢为了劝服将军夫人,把皇上搬出来压阵,还说皇上要给陆蔓妮再指婚的话,都是先斩后奏,还请皇上责罚。”
“你是真的要朕责罚吗?”皇上故意严肃起来,我顿时心惊肉跳,随即皇上哈哈一笑,“你呀,这些事你不说朕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朕啊?”
我无辜地说,“奴婢要是不告诉皇上,将来戳穿了怎么办?不是显得皇上不讲信用,就是证明奴婢在撒谎,这多不好。”
“哈哈哈哈……”皇上笑得更大声了,“你原来是怕日后阴沟里翻船,所以提前跟朕打招呼啊。行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朕已经安抚了平远将军,答应半年后再给他女儿指个好人家,至于郑君倬,小惩大诫也就算了,送皇后一个顺水人情,对朕没有坏处。”皇上说完,收敛起脸上丰富的表情,沉静下来继续埋头看书,我乖乖地站到小潘子身边,像平常一样给皇上斟茶研墨,就好像今天早上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晚上,皇上又去了烟霞殿,一进书房的密室就嚷嚷着要纪双木把棋盘端来。万淑宁听到这话,竟然眼藏深意地冲我笑了一下,我还没明白这笑的意思,纪双木就把棋盘搬来搁在桌案上,双手捏住盖着棋盘的绒布的两个角,轻轻一抽,赭石的玉棋盘印刻着深翡翠绿的横纵线,折射出幽明的光炫,恍了我的眼。更让我意外的,是一片密密麻麻黑白分明的棋子竟然未开局就落于盘上。难道是一副残局?我定睛一看,暗自摇头,这绝不是前次对弈留下的残局,布棋之法与围棋法则一点不沾边。我默不作声地看着皇上和万淑宁,期待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获悉这棋局的秘密。
“郑君倬的事,想来你已经知道了。”皇上盯着棋盘,静静地说。奇怪的是,他竟然走到万淑宁的身边,而非对坐,这如何下棋?我也走到他们身后,仔细观察。
“嗯,”万淑宁用手指轻轻按住上五横右四纵的一枚白子,沿着横线朝左移动两格,然后放开手温和地说,“郑君倬的事,让我们省了不少力气。”我好奇地盯着那枚被移动的白子,从来也没听说过有这样走棋的,看来这一步另有玄机。
“一走就是两步远,倒也合情理,”皇上含笑说着,按住上七横左四纵的一枚黑子,先沿着纵线上移一格,再沿着横线朝右一直移动,最后停在那枚被移动的白子正下方,抬眼问,“你看这样如何?”
万淑宁双目轻轻一眺,“皇上是想要……”
“嗯……”皇上摇摇头,“不是朕想要,是西樵想要,”皇上笑着看我一眼,“这个丫头,为了说服陆柏的夫人演这场和离的戏,竟然代朕许诺,会给陆蔓妮再指一个好人家。既然话已经说出去了,朕只好硬着头皮做这个孽媒人了。”
“哦?”万淑宁抬头仔细打量我。
我心里一慌,赶紧低头说,“奴婢是一时情急,随口说的。”
万淑宁掩口一笑,“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你这随口一说,就说中了皇上的悉心盘算。”
我的手指一哆嗦,“皇上的盘算……”
“是谁的盘算都好,这件事虽然要做,眼下却还不是时候,等过个小半年再说吧。”皇上一边说,一边又移动了一枚黑子,就落在之前那枚黑子的边上。我忽然意识到,他们并非在下棋,而是借着走棋在传递些隐晦的讯息。
万淑宁微微一皱眉,“噶里木的和音公主病逝,临终前恳请其父放赵翰扬还朝,此番情意,赵翰扬未必会轻易辜负。”
“陆蔓妮是再嫁,却不宜为妾,此实为无奈之选,”皇上感慨地说,“赵翰扬是性情中人,文秀公主一事恐怕是终身不能忘了,迎娶和音公主是为大局,再娶陆蔓妮也是一样,说起来,也是委屈他了,但是,淑宁,他是你父亲带出来的人,朕不想舍近求远。”
万淑宁微微颔首沉思,“他虽能为国忘情,但未必能为国生爱。”
“朕不用他爱,”皇上的话竟然有几分无情,“爱不得,恐反生恨,朕不需要他对陆蔓妮情深意切,只要他比郑君倬对陆蔓妮好,朕就算兑现承诺了。”
万淑宁点点头,“皇上放心吧,就算赵翰扬对陆蔓妮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也会有百分之百的责任,像今天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万淑宁说着,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上,“若是这一枚白子不留,那么这几枚,也能退盘了。”万淑宁连续点了四枚白子,都是落在下五横的,随即她双眉轻轻一挑,“如今,就剩下这两枚顽棋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棋盘右一纵上二横和右二纵上一横两个相互对角的位置各有一枚白棋,每个白棋的左侧,都有一枚黑子。我苦思未果,皇上已让纪双木撤掉这盘棋,换了另一副棋上来。这回真的是盘围棋残局了,皇上坐到万淑宁对面,一人执一色子,正儿八经地对弈起来。我眼前棋子纷落,却完全印不进心里,之前那盘看不懂的棋,反倒在我心里落了根,连两人走棋的路线都清晰地一遍一遍在脑海中重现。
一局结束,万淑宁赢了半子,看她轻笑恬淡如菊的模样,我可以想到她在棋盘上胜过皇上早已不是一回两回,究竟是她的棋艺真的不同凡响,还是皇上有意相让呢?第二局开始,两人都是下的快棋,皇上似乎有意报复,只半刻钟的工夫,就把万淑宁逼入困局。只见她愁眉紧锁,右手食指与中指捻住白子,手腕背顶住下巴,忧虑的目光在整个盘面上扫来扫去,始终无处落下。
“哈哈……”皇上得意又爽朗地笑起来,“这一局叫燕难飞,留给你慢慢破解。若成了,朕再教你一局。”
万淑宁认输地放下棋子,“皇上到底有多少个难解的局,不如一次教给淑宁,省了来回的脚程。”
“这可不行,这一局一局都是环环相扣,若是没有前一局的体验心得,无论如何是破不了下一局的,朕若一次全摆出来,只怕你没破了前一局,就耐不住去解下一局,最后就只落得全盘皆输的下场。”皇上说到全盘皆输四个字的时候,含在眼中的柔情突然被一种忧虑和深沉侵蚀,仿佛摆在面前的并非用以消遣的棋局,而是揪扯他心身的天下。
“只要输的不是皇上,又有何惧?”万淑宁四两拨千斤地顶了皇上一下,皇上也不以为意,起身准备离开。这时,万淑宁从怀中掏出一只精致的绣盒,“这是淑宁给西樵准备的,算是她这次游说陆夫人的赏赐,皇上以为如何?”
“既是送给西樵的,她喜欢就好,也多亏了你的这份心意,朕也要替西樵谢谢你呢。”
“淑宁不敢。”万淑宁笑得很甜,把绣盒递到我面前,“皇上都替你谢过了,还不接着?”
我的手臂微微抬一点,还是不放心地看了皇上一眼,他笑着说,“郡主送你的,收下吧。”我感激地接过绣盒,轻声道谢。
离开烟霞殿书房,我谨慎地走在密道里,两只手牢牢抓着绣盒,心里急着想看,却不敢。这时,皇上似不经意地问起,“刚才在烟霞殿,头一盘棋,西樵可看明白了?”
我掂量着说,“不是很明白,虽然用的是围棋棋盘和棋子,但是走棋的套路完全不同。”
“哦?”皇上的声音里有一丝惊喜,“你懂围棋?”
“皇后娘娘经常自己跟自己下,奴婢看得多了,也懂一点。”
皇上轻轻一笑说,“不是很明白,就是说有一点明白,你说说,都看出些什么了?”我有些犹豫,虽然皇上这样问,但也许他并不想我知道得太多,于是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步子,沉默。皇上叹口气说,“朕喜欢聪明的西樵,不喜欢藏话的西樵。”
我吸一口气说,“那些棋子,似乎是代表了一个人,白子是坏人,黑子是好人。”
“哈哈……”皇上开心地笑起来,“西樵啊西樵,朕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可知道,那许多的黑子中,也有一枚是你的化身啊。”
我的心顷刻轰鸣,瞬间抬起头,皇上前行的背影洒脱流畅,似乎这话是随口而出,从不期待我的回应。若真是棋中藏人,那么每走一步,都该预示着皇上的归政之举。万淑宁所说的两枚顽棋,是皇后和长安王吗,那么那两枚紧挨着的黑子,又是指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