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踱步，皇后转过身走到我面前，用力地说，“看见了吧，这宫里暗藏多少杀机，这女人包藏多少祸心！且不说换了别的没轻重没分寸的奴才，要是李桂重新看了画像，知道有人替他瞒天过海，他还会招供多少，只怕本宫到现在都不会知道究竟谁在背后捣鬼！”
“按李桂所言，画像的事全是庄環自己使坏搞出来的，不应该有外人知道，难道说……”小顺子突然作惊慌之态，然后又后怕连连地说，“哎呀，原本还以为万淑宁要拉拢的是杨岫云，原来是庄環！”
纸鸢眉毛一挑，“哼，小小一个秀女，才刚进宫，就敢如此行事，简直是胆大妄为，娘娘，此人绝不能姑息。”纸鸢竟然也心冷嘴冷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像个薄命的女子在那里愤世嫉俗。
小顺子轻蔑地笑笑，“只怕她是小聪明，大糊涂。皇上的眼睛，除了看江山，就是看美人，所谓汉宫藏昭君，可一不可再，活脱脱的美人住在宫里，又岂能被一幅画像遮盖锋芒。”
“不但如此，这画像乃是一世的把柄，”皇后一语道破内里乾坤，“只要杨岫云留在宫里，东窗事发的危机便如影随形，所以，万淑宁才要将画像复原。”
纸鸢露出厌恶的神色，“说到底都是庄環心虚，先斩之后又奏，否则万淑宁不会有机可趁。”
“她未必是心虚，说不定是自觉高明，想去万淑宁跟前炫耀，”皇后露出讥笑的神情，“哼，用计如此拙劣，这一定是万淑宁始料不及的，暗自叫苦，又不能坐以待毙，当时的万淑宁一定比本宫现在更加焦虑不堪。可是偏偏，本宫令西樵前去取画，这便是她千载难逢的机会。她知道西樵心机尚浅，又至今难解与纪双木的姐妹情结，于是设落水之局毁掉画像，将欺君铁证彻底销毁。”
纸鸢皱眉摇头，“取画像的是西樵，但送还画像的未必是西樵，万淑宁这个局，其实也很冒险。”
“她不但敢冒险，而且够贪婪，”皇后的目光更加深邃，“本来，事情可以到此为止，可是她发现李桂并未丑化杨岫云，于是心生一计，竟然想到要借本宫的手除掉杨岫云。她知道本宫派西樵在储芳阁探消息，于是不早不晚，专挑殿选前一晚在西樵眼前安排了庄環与纪双木的露夜相会。结果西樵同本宫一样错认了杨岫云和庄環而不自知，又因为时间紧迫，只能假手于人，速战速决，才会阴错阳差连累杨岫云遭遇死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招将计就计，果然够绝。”皇后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杨岫云那头有没有什么消息？”
“说是难过今晚，”小顺子略露惋惜之色，随后连连乍舌，“啧啧啧啧，这个安国郡主，真是贪婪狡猾又有心机，不过……西樵在储芳阁数日，万一画像对调的事露了馅，那万淑宁的陷阱不就套空了？”
“如果可以除掉庄環，也不算白忙一场，”皇后早已想通全部，“庄環初入宫闱就敢欺君王，胆大谋不足，留在身边后患无穷，如果真的消失，对万淑宁未必不是件好事。她死了，对错都不会再有人追究。”
纸鸢皱起眉头，“其实画像一事，就足以让安国郡主明白庄環并非有智慧之人，甩手不管就是，又何必设下种种计谋为她冒险？”
“这就是万淑宁的性格注定的结果，”皇后突然露出微笑，“要是本宫没有看错，万淑宁这个人绝对是心思细腻，凡事苛求完美，容不下一点瑕疵。本来弃驹保帅也无可厚非，尤其遇到庄環这种自以为是的傀儡，起换兵之心实属平常，可是庄環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宫，万淑宁出力不少，所谓骑虎难下，如果庄環罪犯欺君的话，万淑宁这个举荐之人如何能在宫中维持她的好名声。”
“名声真的这么重要？”纸鸢露出迷惘的眼神。其实，这也是我疑惑的。万淑宁维护庄環，真的只是追求完美而已吗，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
皇后轻轻瞟了纸鸢一眼，“万淑宁能在宫中立足，不就是靠名声吗？每年都有将军战死沙场，但是有谁的女儿能像万淑宁这样幸运？都说虚名如浮云，但有了这片云，人就可以扶摇直上。”皇后说着，再次走到我的面前，我不敢看她，她却盯着我努力躲藏的目光，“感情也是一样，虽然虚无缥缈，但却能杀人于无形。万淑宁有多厉害本宫不知，但是纪双木有多无情你现在应该心中有数！她一次一次在你面前演戏，一次一次让我们主仆相疑，一次一次陷你于不仁不义，你要是还不知道清醒早晚会祸及中宫！”
“奴婢不会再信她了，”我突然抬头大声地说，“不会再信了。”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让自己勇敢地面对皇后的训斥和内心的选择。虽是正午，但寝殿中光线柔和，烛火未燃檀香未起，我感觉不到一丝的灼热与烟熏，但是眼泪却忍不住流下来，是我对这段感情的诀别。
皇后的脸色略微红润些，情绪慢慢收起，平静下来。
这时，小顺子小心翼翼地喊，“娘娘，娘娘……”
皇后并没有把目光从我脸上挪开，干净利落地说，“讲。”
“娘娘，太后说的彻查一事……”
“查！”皇后肯定地说，一边抬起头，将目光从我身上挪开。
“这……”小顺子为难地看看我，只动嘴不出声，“这怎么查呀？”
我正冲小顺子作无奈之态，皇后突然说了一句，“传韩冬青！”小顺子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应答，皇后就迈开脚步往他处去。小顺子赶紧挥挥手，我和纸鸢小跑着紧跟在后，追逐着皇后拖曳在身后的长长的裙摆，一路跟到了偏殿。“西樵，泡茶。”皇后在偏殿正位落座，拉开一副坐堂审案的架势。
我递上新沏的茶，皇后刚要接过，小顺子就匆匆返回，“回禀皇后娘娘，韩御医已经在殿外候传了。”
“传。”皇后把手抽回，我识趣地捧着茶碗退回一旁。只见韩冬青大步走到殿中央，步履沉稳目光坚定，叩拜之礼行得干净利落，垂首静候皇后问话。皇后微微向后靠着椅背说，“韩爱卿从储芳阁来？”
韩冬青的太阳穴经络似乎微微一跳，“是。”韩冬青略微抬眼看看皇后的表情，“微臣是才替秀女杨岫云诊治，已确诊其误食大蒜而引发过敏之症，”说到这里，韩冬青停顿片刻，嘴唇微微一抿说，“实属意外。”
皇后双目微合，“身有过敏之症，杨岫云本人可曾向储芳阁殿值报奏此事？”
“据微臣所知，未曾报奏。”
“秀女的病历医案是否有过敏之症的记载？”
“医案遗失，已查无实据。”韩冬青虽然略有迟疑，回答时却依旧坚定。
皇后微微露出满意的笑容，却不抬头，朝我伸过手来，我赶紧递上一盏茶。“那本宫就如此向太后禀报了。”皇后轻轻闻了闻茶香，并不急着喝。
“是，娘娘如实禀报便是。”韩冬青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
皇后浅浅地饮了一小口茶，突然想到什么，略微警惕地抬起头来，“若是太后要求证于太医院……”皇后放慢语速，质疑的目光紧紧盯着韩冬青。
韩冬青目光垂下躲开皇后尖锐的眼神，提高声音说，“微臣，也是同样说法。”
皇后的眼神稍一放松，突然又面色一沉，将茶碗塞回给我，身体微向前倾，双手紧握椅子两侧扶手上雕刻的凤凰，“若太后要追究医案丢失一事……”
韩冬青的嘴角隐隐抽搐一下，面色凝重却回答从容，“太后大可问责于医女唐季柔……”
“谁？”皇后顿时眉头一皱，霍地站起身来，右脚匆匆往前一挪又赶紧刹住，只是一个瞬间，疑惑的目光便消散殆尽，继续从容不迫地说，“接着说。”
“是。医女唐季柔……”韩冬青说到这里，又微微抬眼看了看皇后的表情，犹豫和停顿稍纵即逝，强掩猜疑的目光，继续说，“医女唐季柔，被派责为各位秀女诊脉问案，记录秀女的体症病历，并将医案报奏医女官。然而，据医女官沈碧珠所言，在唐季柔所报奏的医案中，并没有杨岫云的记录，而且也没有证据证明医案库曾经被人偷盗，最大的可能就是在运送和整理过程中不慎遗失。”皇后听着韩冬青的叙述，缓缓走到韩冬青身边，绕着他徐徐踱步，时不时观察他的细微神色。韩冬青尽量不去看皇后的眼睛，稍作沉吟继续说，“微臣觉得，如果唐季柔无法说明其中缘由，被问失责之罪也是顺理成章，此案也可宣告终结。”
皇后的脚步停住，右脚前掌翘起朝地面啪嗒啪嗒拍打了两下，“你确定，沈碧珠没有见过杨岫云的医案？”
“微臣……确定。”韩冬青说完迟疑片刻，继续说，“微臣并未与她……”
“本宫知道了，”皇后打断韩冬青，走回到我身边，从我的手里端过茶碗，“你退下吧。”皇后背对着韩冬青，脸上已经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等到韩冬青离去，疑惑不解地问，“要说韩冬青抽走了医案，奴婢倒是相信，可是沈碧珠……难道是韩冬青买通了她？”
“她何必要别人去买通？”皇后轻轻抚摩略微松散开来的发丝，“秀女身有顽疾，竟敢隐瞒不报，不找人替罪，她还等什么！”
“既是有罪，为何要隐瞒？”我疑惑不解。
“当然要隐瞒。”皇后轻蔑一笑，“一个明明进不了宫的罪臣之女偏偏挨到了复选，背后不是万淑宁也会有别人，到时候捅破了天，不是送走杨岫云，就是送走她自己。沈碧珠又不傻，何必不知天高地厚地去得罪新旧两个贵人。”皇后说着伸出两根手指头，像是一把无情的剪刀，随时要人性命，断人前程。
“娘娘，太后那边……”纸鸢似乎又生顾虑。
“韩御医不是都说清楚了嘛，”皇后仔细看着被蔻丹精心涂抹过的指甲，“照实回禀不就行了。”
“奴婢倒不是担心太医院，而是……”纸鸢咬咬嘴唇说，“自己的病，自己清楚，杨岫云进宫多日始终平安无事，一定对膳食甚为谨慎，今日未能察觉，显有蹊跷，奴婢怕太后深究起来，牵扯到御膳房……”纸鸢的声音簌簌抖颤，仿佛被人揭短一般。
“御膳房不会有事儿的。”皇后的脸一下阴沉起来，似乎在拒绝纸鸢的担忧。
纸鸢犹豫片刻说，“奴婢不是怕太后查到什么，可要是太后对娘娘在心里记住了一个疑字，总归是不好。”
皇后轻轻朝指尖一吹，“哼，杨岫云晕倒的时候，她就已经怀疑了。”皇后突然伸展双臂，我赶紧上去替她整理衣装，这是她出门前的习惯。“怀疑又如何！宫中人人为己，本宫不想让人知道的，也是很多人不想让人知道的。宫中多的是无凭无据的悬案，哪一件不是草草收场，连先帝驾崩这样的大事，太后都能扣压不查，杨岫云的意外就更无需刨根问底了。”
“是奴婢多虑了。”纸鸢微微颔首。
“皇后娘娘，”婢女棠颐走过来，“储芳阁有消息传过来。”
我正蹲低身体替皇后整理腰带，听到这话本能地停住手看向棠颐，她说的消息极可能关乎杨岫云的生死。
“别东张西望的。”皇后没有感情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我惶恐地发现她正低斜着目光看我，好像我又做错了什么。我躲开她的目光，走到另一边开始整理她的衣袖。“是不是杨岫云的病情有变？”皇后的口吻竟然有几分关切之意，让我颇感意外。
“请皇后娘娘放心，”棠颐温温柔柔地说，“杨岫云已无性命之忧，刚刚醒过来了。”
醒过来了！我的心微微一震，还没缓过劲来，皇后就倏地将双手一抽，宽大的袍袖猛地拂过我的脸颊，袭来一阵疼痛。“摆驾，去储芳阁。”皇后静伫的脚步突然凌乱起来，之前的有条不紊似乎被杨岫云的死里逃生顷刻扰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