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倩生得美，而且美得特别，那是一种流动的，让人看不清的美丽。
从前写过一篇小说，形容女主角，单薄的身子，丰富的眼睛，便是借用小倩的眼睛。唯一不同的是，小倩身材很惹火，丰胸细腰，双腿修长。
小倩并不是她的原名。可是，我常说，她足可以做倩女幽魂中迷死人不偿命的女鬼，所以给她冠名小倩。
小倩说，人未必善良，鬼未必邪恶。只要是美丽的女鬼，叫叫也无妨。
小倩外热内冷，只是对人，没什么兴趣。拜倒在她裙下的，虽然众多，真正能接近她的，却少而又少。原来光芒四射的人，会让人自惭形秽。
可是，她抗议我将这原因归咎于她：“为什么你不在我面前自惭形秽。”
我揶揄她：“只因我的光芒不输于你。”
这话让她很沮丧：“其实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美。”
美则美已，小倩始终形单影只，年年不误热闹的花期，却可望而不可采。
我说，难道你想遇到一个宁采臣？
她撇撇嘴：“我不喜欢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百无一用。”
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呢？高大威猛型？
她靠近我，盯住我的眼睛：“你以为男人所谓的爱，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对某种东西的据为己有罢了。他们其实和动物没什么区别，假如娶我做了他的妻，也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
话虽如此说，小倩并不是生来冷血。她只厌恶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同床异梦，有什么意思？可是，偏偏有人对她死缠烂打。那人，是来中国投资的一个外籍地产商。小倩用形容猥琐来描绘他：“做了一点点地产，便觉得自己是李嘉诚？”
地产商想要送小倩一座别墅，小倩说，我不卖身。干脆利落，不容商量。
地产商不死心，开着他的五系列宝马，仍然三天两头来找小倩。外商其貌不扬，符合暴发户脑满肠肥的嘴脸。但这不是小倩厌恶他的主要原因。小倩说有次地产商请客户吃饭，去一家海鲜自助餐厅，敞开了随便吃，可是，假如刻意浪费，吃不完的要额外付钱。客户毕竟是客户，总不能把所有的饭菜都吃干净，地产商趁人家不注意，把客户没吃完的碗碟偷偷藏到桌子下。“人衰也就罢了，干这等下三烂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呢？”
“给餐厅的人发现了，弄得满城皆知。”小倩满眼都是厌恶。
小倩嘴里下三烂的地产商，对于小倩却舍得血本。无奈小倩对于他，依然不理不睬。
有一天我和小倩一起吃饭，地产商来电，居然是要给小倩买最新款的宝马跑车。小倩一句，“不感兴趣，”便挂了电话。地产商接着打。小倩的手机关了震动，可是手机不停地闪。
我恼了：“要么你打发他，要么我不和你吃饭。”
小倩关了手机：“呦，小姐脾气好大。”
“说不定，人家对你真有点真心。”
小倩凑过来，笑眯眯地：“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死缠烂打？据说偶然去算过，说我有帮夫运。而且是旺财旺子旺孙。鬼才知道哪个骗子给他算的。”她说完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倩并非不愿意有个金龟婿，可是她说这世界上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她有一天说：“从前亦舒笔下的喜宝曾经说过，没有很多很多爱，就一定要很多很多的钱。可是，假如我有很多很多钱，却没有很多很多爱，我同样会觉得悲伤。”
小倩没有口是心非，她确实很能干，算得上是金领，薪金丰厚，前途无量。可是她喜欢独来独往。
她在上海买了一栋老房子，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修葺装修好。装修的时候，她在别墅的隔墙里，居然发现藏着一个法式浴盆，还有一个雕花的梳妆盒，盒子里什么都没有，可是小倩说，估计是当年住在这里的人，想要偷偷保存的一点点精致，还有一点点残留的幻想，希望有一天，可以重新拥有失去的一切。
“有些人总是这样，带着消极的反抗，却永远都是奴性逆来顺受。”话虽如此说，她还是把发现的宝贝摆设出来。
这回轮到我不屑，我就不喜欢捡人家的破烂。
小倩对人犀利不留情面，可是她却对我很温和友善。她对于我的不屑宽容地笑笑，她知道我有洁癖，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老房子房门一关，还是很有格调。我每次去，小倩都会买香水百合放到桌子上，百合花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我靠在她那张白色的大沙发上喝茶，顺便码字。小倩说过不止一次，叫我搬过来和她住，可是我不肯。
她一根手指头戳到眼前来：“真是不给面子。”
我说：“我怕和你住一起，耳根不得清静。”
小倩突然红了脸，她知道我说的是谁。
起初，她不知道他是喜欢她的。
他并不高大，但是威严，而且年轻，即使不介绍身份，她也看得出他才是实权在握的人。虽然算不得顶顶英俊，可是和大多数的西方人相比，五官相当柔和，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而且身材挺拔。
第一次看到她，他突然愣住，眼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都说西方人无法欣赏东方人的美，可是他说小倩的美，石破天惊。
那一次会议，小倩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她只觉得有点厌倦，那么多人，无一不想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只因为他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可是，她保持沉默，如同看无数的鸟争食。后来偶尔会遇到他，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回避他，不知什么原因，使得她在他面前相当地不自在。起初他看到她，总是有点惊喜的神情，渐渐，碰面变得自然，她的不自在减轻了很多。
“你居然会不自在？”我吃了一惊。
“嗯。”
“哎，聂小倩终于找到了宁采臣，可惜这个宁采臣不是中国的书生。”我不无揶揄地说。
“喜欢也说不上。可是在公司上班，总是很想见到他。”
女人一旦陷入情网，无论如何否认，还是会露出痕迹。
我绝对不会发生办公室恋情，办公室里有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面具，可是我能分得出，那些微笑后面的脸。有时候，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有时候我还是会觉得厌倦。
小倩冰雪聪明。可是似乎动心，便失去了灵性。
她是矜持的，从不表露内心的想法。可是有时候，夜很深的时候，她会突然打个电话给我，有时候，她在电话那边，轻轻地叹气。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叹气，那个男人那么迷恋和喜欢她，我不知道小倩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我问她究竟迷恋他什么，她幽幽地说，或者是，因为他身上那种领袖气质。
我从氤氤的茶气中抬起头来：“虚荣。”
她对我的尖刻见怪不怪。
女人喜欢上一个人，一个东西，都是因为有某种她眷恋或者向往的特性。
小倩说：“有时候我觉得你简直不是人。任何人在你眼前，都好似被照妖镜定住一样。可是，我还是不能免这虚荣。我倒是奇怪，你在你的情郎面前，也这么清醒明了？”说着，她斜我一眼，做蔑视状。
“喂，聂小倩，你这招数对我毫无作用哦。我在我情郎面前当然千娇百媚，至少他对我死心踏地。”
小倩咯咯地笑起来：“死丫头。”
她又欢欣雀跃起来：“我想要在古老的教堂结婚，生一打的孩子。”
“你这么爱惜你的身材，会生一打的孩子？到时候你还得去做拉皮手术。”
她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咬牙切齿地笑：“上辈子欠了你的。”
“可是，”她顿一顿，又说：“你对于生活怎么想的呢？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想早早地在华年死去，不必被生活击破一个个梦想，不必活到老朽，记不得曾经美丽的模样。”小倩呆了呆，她一下子没弄明白我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哎，也是哦。人也就这么几年的梦可做。”她又做了幽幽的女鬼。
话虽如此，小倩忙忙碌碌，做头发，买衣服，上美容院，每天力求让自己光鲜亮丽。
女为悦己者容，小倩何其辛苦。
她的爱郎对她也很好，小倩房间里的百合被玫瑰替代。长长的剪去刺的玫瑰，装在漂亮的长盒子里送过来，盒子上面系着巴掌宽的缎带，还夹带着精致的小卡片，简直像电影里的爱情。
小倩也总有价格不菲的礼物，情人节那天，她收到的是从蒂芬尼订的钻石耳环和配套的项链。他虽然没有动用直升飞机带她去看歌剧，可是，杨贵妃也不过是一骑红尘妃子笑。小倩似乎很满足。即便是做花瓶，她也是价值连城的那一个。
我爱你也许并不那么重要。何况多少男人即便说了，也未必是认真的。
可是我知道她是在乎的。那一点点的迟疑，如同一根刺，在她心里辗转反侧，让她不安。
有一天深夜，她再次把我吵醒的时候，我很恼火地说：“聂小倩，拜托我明天赶飞机，你能不能放过我？”
飞机第二天当然没赶上。我每每到此，必须吃安定才可以睡觉。假如谁能把我从疲惫和瞌睡里打起来，那我也估计会睡倒在车上，被人卖掉也不知。结果我被迫在香港停留一天。老板虽然没有责怪我，可是脸色却相当难看。最重要的是，原本定由我做的展示会，换了他人。我为此辛苦准备数月的项目，前功尽弃。
我从机场直接打车到小倩的公司，冲到她的办公室，准备兴师问罪。不料劈面遇到一个男人，深褐色的头发，淡蓝色的衬衫，颀长挺拔又英俊。不用问，我也知道是谁。
他微笑着说：“辛西亚的好朋友？”
辛西亚是小倩的英文名字。
小倩从来没有介绍过她的情郎给我。她说，那是出于女人的保护天性。我嗤之以鼻。
可是今天见到他，才明白小倩为什么情网难逃。
他邀请我和小倩一起吃中饭。席间，他谈笑风生，更兼彬彬有礼，让小倩赚足面子。
吃完饭，他开车送我们回住处。
小倩亲亲热热地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耳语：“你觉得，他怎么样？”
“不错。比那头猪强。”
小倩笑起来，她知道我说的是谁。
“可是，我觉得他似乎，很克制。他克制对你的迷恋，克制你对他的依赖。你完全在他掌握之中。”
小倩沉默不语。她知道我无比敏锐。
两个月后，小倩来找我，我们一起去吃饭。
她叫了很多菜，却一副胃口全无的样子。
我只好自己吃，等她开口。
“我怀孕了。”
我吓了一跳。她脸色苍白，头发散在肩上，略带浮肿。
“他知道吗？”我问。
“不知道。但是，他的前女友来找过我。”她有些木然地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