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男人,那是一种——叫女人伤心的同类。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嵬坡赐她白绫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愤,玉殒香销;王宝钏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
她叫张小小,只虚度22年的青春,单薄的身体,单纯的脸,纠缠的眼睛,冷漠的心。她早知道男人都下贱。这经验不必亲自体会,她不笨,不需要从受伤中汲取教训,把自己弄成一个怨妇。单只看看周遭痴男怨女,便已经大彻大悟。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爱情?最多不过是两情相悦,爱情是编出来骗人的玩意。
你信?
可是,哪个女人不想要那种平凡的爱与关心。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一种最原始的感动?
嘿嘿,《白蛇传》里的许仙不也是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男人,起誓都成了习惯。
可是女人就吃这一套,是啊,我乐意,要你管?
她在镜子跟前打扮自己,她长得不是特别美,小粉扑子一样的圆脸,绝对不是时下流行的锥子脸。她的眉眼太细长,可是皮肤晶莹剔透,吹弹得破。一白遮百丑,何况她知道顶要紧的是眉梢眼角的风情。
想想老妈当年的风韵,照样不是支使得老爸团团转了数十年?上海男人出了名地对老婆好,买菜烧饭,样样都做。女人被宠到这个分上,也只有在上海。
皮子好,不用搽粉,但是嘴唇的光彩顶要紧。现在流行糖果色,光亮亮的,不能有唇线的轮廓,湮开来的暧昧和肉感,最能魅惑人。栗色的长发,如今不兴酒红色,男人总喜欢女人留长头发,一种原始,毫无意识的喜爱,因为长发牵绊,不利于女人,使女人看上去柔弱,他们才高兴。
衣服也是本钱。她最不要那些商场里花车上贱价的货色。大学毕业,全部的工资都花在行头上,衣服,鞋子,皮包,样样都不能是廉价货。你当男人都是傻瓜?怎么能让他看贬你的身价?好心的女人才帮男人省钱。但是,多么愚蠢!她以为他就此会感激?男人都是看人下菜碟,越是肉痛的投资,越是舍不得放手。
大倪说今天带她去买衣服。大倪有些闲钱,更难得是他比较有时间,还挂了几个闲名在一些所谓的媒体公司。正儿八经的工作不能丢,又不能没有外财。然而,大倪就喜欢她,没多大见识但是心眼不知道有多少的小女人最对他的胃口。其实,她当然知道他不得志,可是他有些小钱,而且他乐于在她面前展示他的慷慨大方。不就几件衣服吗?身边的女人不能塌台。大倪并不是上海男人,否则,上海男人的精刮细算,不让他占一点甜头,怎么肯出血?大倪辗转从广东过来,即使在上海10年,身上多少还有点广东佬的显摆。
施施然从楼上下来,大倪已经等得不耐烦。她从不叫他到家里来,男人一旦登堂入室,就立刻觉得女人要托付终身,好比货架上的商品一旦到了手上,就几乎只能贱卖。但是大倪不能对她发脾气。他33岁,已经懂得市情和小女人的那些心机,可是这些再怎么样,也抵不过她的青春。年轻人闪烁的眼睛,透明的嘴唇,晶莹的肤色,往往吸引中年人和青春渐逝的人,令他们幻觉可以捕捉一些逝去的青春。
他巴巴地迎上来,脸上的笑容也是巴巴的,生怕她看出他的不耐烦。大倪的车是辆宝马,天才知道他哪里弄来这样的车,仔仔细细地擦拭,可是人家都说暴发户才开宝马,新贵们都期望开兰博基尼。可是人多势利呀,毕竟是辆宝马,谁不羡慕。坐了他的车,车里照例是清新剂的味道,有点刺鼻,但是看看外面灼热的阳光,谁还在意?她骨子里都是小女人的虚荣,开7系列宝马的大倪,只能带她去高级的店子。从前上海鼎盛的是锦江迪生和美美百货。美美百货在淮海路,其实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门脸,但是上海女孩子谁不知道美美百货?美美百货对面的酒吧,就算不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但也不是常人能消费得起的。锦江迪生里面的衣服,未必就见得比常乐路上外贸店里的更适合她,但是几千元的衣服穿在身上就是感觉不一样。那个是……钱买来的气度。当年大学没毕业,她就喜欢逛恒隆广场,连卡佛时代广场,最次也是梅隆镇。现在,现在上海顶尖的名店她已经是熟客了。
大倪今天的话不多,他不说的样子其实还挺讨人喜欢。她最厌烦他满口不停地讲述他当年“帅呆了酷毙了”的风采。大倪确实不难看,甚至从某个方面来说,他算得上好看,五官端正。他从前是学艺术的,喜欢暗示他的与众不同。大倪不染发,但是他蓄山羊胡,无边眼镜,衣服穿得好,他有一种另类的儒雅,只是肚皮有些发福。大倪吸引中年女人,特别是春心寂寞的偏偏喜欢叱咤商场的中年女人。他一律认她们做姐姐。姐姐们总忍不住要提携他,大倪是巧嘴的八哥儿,最知道怎么拿捏姐姐们的七寸。她曾经担心他和这些姐姐的暧昧,但是她聪明到一字不问。她总觉得,再怎么样雍容华贵的女人,也抵不上她的青春,新出炉的香喷喷的面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她们,不过是包装精美,但是过期了的奇士蛋糕。
大倪说:“小小,今天晚上我要去谈一笔生意,不如你和我一起去?”他今天大方的出手,容不得她不答应。陪大倪去谈生意,不是一次两次。她的身份暧昧不明,别人看不出她究竟是他的手下还是他的情人,垂涎三尺的男人,就容易这样被钓起来。女人,因为她在他身边,就更加觉得他奇货可居。
大倪说:“打扮得漂亮点,今天晚上有鬼佬,我6点来接你。”登车而去。看看下午炽热的日头,她还有3个小时梳妆打扮。
她拎着大包小包,待要往楼上爬,冷不丁伸过来一只手,替她接过去。不用抬头,也知道他是谁,忍不住要得意:“他到底还是逃不掉。”
他比她高一头,皱巴巴的格子衬衫,灰蓝色脏兮兮的牛仔裤,半长的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汗水顺着下巴一滴一滴地流下来,他大概已经等了很久。他不在意地用手抹掉汗水:“小小,你怎么才回来?”
白他一眼:“关侬啥事体?闲事管得多。”这嗔怪也要有功底,轻嗔薄怒,令他诚惶诚恐。
“小小,晚上有空吗?”问得一点底气也没有。
“没有。”她眼皮也不抬。
开了门,看他把东西放到玄关,她身子倚在门上,脸是冷的,眼睛却是热的。他不禁一呆,但是又碍于她脸上的冰霜,狠狠心道:那么好,我走了。
他一点没变,认识他4年,居然没有变化。可是她心里竟然也不是那样空洞无物。他不是一个男人,他还是个男孩子,即使他刻意地沧桑,他骨子里还是一个单纯的男孩子,永远不知道女人要什么。
突然有点伤感,原来自己也不是若无其事,心如止水。
老妈老爸不在家,八成又去搓麻将了。转身收拾买来的金银细软,鼻子抽抽,闻到扑鼻的香,她爱吃的生煎包的香味。才发现,放在玄关的纸袋旁边有一盒生煎包。他买的。他当然记得她爱吃生煎包,慢火煎,微脆香焦,上面撒满芝麻,黑点点的芝麻,映着雪白的包子,咬一口,都是香浓的肉馅,油汪汪地一口闷不住的鲜。
大倪给她买衣服,买首饰,但是他根本不知道她爱吃生煎包,他也不知道哪里的生煎包最好吃,肉透,皮薄。她不过是大倪身上的另一类饰物,他不爱她。但,她又何曾爱他?
大倪的车子在下面揿响三声喇叭,平常可以让他等,这样的约会可等不得。她穿上新买的行头,珍珠白的薄纱短裙,缎子小立领紧身背心,脚下是珍珠白酒盅跟的缎面凉鞋,粉缎子面镶珠片小包。冷色珠光眼影,扑一点点蜜粉,嘴唇重新上了光亮的唇彩,两颊也点了不张扬的胭脂。女人嘛,自古是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何况她的长相多少也是7分,这样的装扮,足以艳惊四座。
果然,大倪看到她,眼睛里满是赞许。他倾过身子在她脸上轻轻打一个kiss,他喜欢这样洋派的作风。大倪今天穿了白色麻衬衫,很休闲的款式,现在都不兴正装,他只能在小配饰上下工夫,腕上是江诗丹顿的名表,鞋子是正宗意大利制的麂皮皮鞋,身上散发古龙水,似乎也是BOSS最新款。
二
吃饭的地方倒不是很高级,不过就是在滕王阁。他们照例要提前到,订位子的时候已经说明要有6个人,两个鬼佬,大倪和她,据说还有大倪的某个姐姐和一个不知名的客人。鬼佬大都准时,果然,6点15分,他们都已经到席。两个鬼佬一个中年,头发花白,可是相当有风度,另一个金发碧眼,十足酷毙的帅哥。但是她却更关心那两个同性,女人看女人,免不得要暗中较量。大倪的干姐姐,另一块包装精美但是过期的奇士蛋糕,当然不是她的对手。倒是另一个人,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
红色吊带衫,绣着巴掌大的牡丹,姹紫嫣红,白色亚麻长裤,光脚穿一双浅色的平底便鞋。这样的打扮小小绝对不会想到,而这个女子穿得大胆,随意,决不俗气。那红色衬着她乌黑的发脚,飘飘荡荡的,风情万种。留意到小小注视的目光,那女子居然浮现一个微笑。这让小小颇为诧异,这是因为,女人们看到她,很少表示好感,双目一交锋,即使占上风的也不会太友好。只是,这女子的笑容,虽然毫不经意,却让小小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仿佛也是包装得精美的盒子,打开来却没有内容:都是女人,怎的她就是不同?恍惚间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拉丁文中的ros和marinus——海之朝露,圣母玛丽亚的袍服掩映过的迷迭香。
两个鬼佬对她非常客气,他们的风趣,他们的笑容和赞美,都是为她,连大倪也费尽心思地殷勤。这样神思一恍惚,小小竟然失掉了平日里的伶俐,她什么时候在众人面前这样塌台?她自以为是的年轻优势,在这个女子的面前竟然如此空洞和幼稚,那是无论金钱还是权力都不能弥补的气质,她突然觉得冷汗涔涔了。可是她知道她有一个同盟,那个同来的女人,曾经被她贬为奇士蛋糕的女人。大倪的干姐姐绝不是等闲货色,她的打扮不失奢华,从手袋到小配饰都无可挑剔,小小眼不拙,认得出那都是当季的最新款,只是她选的色调都过于低沉,衬着她已经暗淡的脸,因此并没有给她增色多少。宾主落座之时,她耳听得着那穿红衣的女子报上来的英文名字叫“Rosemary”。大倪的干姐姐随口说:“这名字好别致,不过似乎70年代的时候比较流行哦。”小小心自暗喜,且看这个叫Rosemary的女子如何应对。谁知她竟不接话,双目顾盼之间,早有人换了话题。大倪的姐姐有些讪讪地,小小不用看她也知道她脸上在笑,但是眼神必定充满失落和妒嫉的尖刺。
饭桌上,按照中国人的习俗,是最厉害的公关。任何不可能的交易,都可以在吃饭的时候过渡到可能,含含糊糊的寒暄,劝酒,吃菜,谈的全都是与生意不相干,可是宾主早已经达成共识。
但是,今天,那个四两拨千斤的,是这个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女子。两个鬼佬来自美国有名的建筑设计公司,大倪原来是想和他那个干姐姐,同这个事务所一起竞标上海的蓝星大厦。蓝星大厦是臭名昭著的烂尾楼,据说建楼的款子数额不小,一笔一笔地拨过来。但是中国人谁不见缝插针,中饱私囊?那蓝星大厦建楼虎头蛇尾,光剩了一个钢筋混凝土的架子,立在浦东已经好几年,仿佛是一块难堪的补丁,不能藏起来,只好设法修补。大倪有空手套白狼的本事,他的干姐姐似乎也看中他这点。和美国公司合作,他们怎可能有那样大的实力和本钱。但是美国人怎么能知道中国人样样都下足的工夫?早在两个多月前,大倪就已经重金租用了外滩上的写字楼,俯瞰就是黄浦江外滩,夜晚更是看得到金碧辉煌的夜景。Rosemary原来是大倪请来的室内设计师,她似乎留洋回来不久,才开了自己的工作室,但是手笔不凡,大倪索兴连公司的Logo、名片和其他的设计也交给她。更难得的是,尽管大倪的姐姐说的一口洋泾浜英语,Rosemary的口音却相当地道纯正。她是大倪这个饭局的点睛之笔。但是这貌似聪明的女人,却不知道自己原来也是一个棋子。有了她,两个鬼佬才能吃定心丸。试想,有什么比在一个陌生的异国他乡听到乡音更让人亲切的呢?之前,大倪详详细细地谈过他的计划。可是她现在才能对号入座。一个女人能取得男人的信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大倪和她,都明白他们的共生关系,所以才能相安无事,各取所需。她,才是大倪可以相依信赖的人,其他人,只是一步棋。这样,她不免又得意起来,忍不住要斜那个女子一眼,才发现一桌子上三个男人,尽悉都在望着她。
男人看一个漂亮的女人,总不免有欲望,如同野狗垂涎肉骨头,掩饰得再好,也露贪婪。但是他们看自己真心喜爱的女人,却可以看得很温情。他们,看她,就是这样欣赏的温情,带一点点小心翼翼。小小不免心中又酸得冒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