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觉得她的心里,有一部分不属于他,她不肯说,他也不敢问的那一部分。仿佛这层纸一旦戳破,他便会永远失去她。他的心,便是这样时不时地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掉她。而且他知道一旦失掉她,他再也找不回她。他的爱,小心翼翼,却又如此刻骨铭心。他不是没爱过,女人的身体,也并非没沾过。可是,这一次他陷入这黑甜的爱的陷阱,无法自拔。裘哲一个回眸的微笑,一个凝视的眼神,都会让他的心突突地跳。有时候他要她,无休止地要她,听着她在身下辗转,轻轻地低吟,他才会由衷产生完全拥有她的感觉。常常,她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双手仍然紧紧抓住他,仿佛无助的孩子,他每每此刻,也会莫名地心痛。
乐朗悄悄地拿了裘哲的一枚戒指,到卡地亚去订做了一枚三色金指环。这三色金指环简约内敛却又内蕴隽永的设计,正是爱情恒久远的象征。这是公元1924年,Louis Cartier为他的挚友Jean Cocteau特别设计的一款戒指,以白金象征友谊、黄金象征忠诚、玫瑰金象征爱,制作了三个K金环,然后将它们巧妙地环环相套,找不到起始,也没有终点,象征三者永恒不渝,金环彼此独立又互相交织。他想,他对裘哲的爱,也是这样恒久不变的。他配了一条链子,将这枚指环穿在链子里,挂在脖子上,那枚纤细的指环正好贴着他的心口,三色指环的光影摇曳生姿,好像他心爱的女子。
八
每天晚上八点三十分,嘉霖会给裘哲打电话,他只询问她的身体如何,设计进展,但是他却从不曾说一句,我很想念你。他只说,那天我在书房里看到你曾经别在头发上的发针。他会说昨晚去吃饭,去了曾经和她一起就餐的那家法国小馆子。他的声音清楚地从听筒那边传来,她仿佛看到他干净而清秀的面孔,还有他熨烫得整整齐齐的衬衣,袖口和领子永远一尘不染,他的感情也是这样纤尘不染,令她难以开口。
距离“水妖的歌声”定稿的时间还有几周的时候,她突然恍悟,其实嘉霖的爱才是她钟爱的水晶玻璃,清澈透明,唯有细细地品味,给予适当的灯光,才能显示其中的光芒,而她从来没有给予他这样的灯光。可是,太迟了,她已经泥足深陷,不能自拔。她爱上了另一个人,他是看似普通的琉璃,但是只要她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便会焕发出奇光异彩,这才是水妖的歌声,令人难以自拔的魔力和蛊惑。
乐朗曾经问过她:“哲哲,你为什么要设计‘水妖的歌声’?”她回头给他一个娇柔的微笑:“因为你。”
“哦?”他茫然不解。
她说:“在古老的希腊神话中,河神埃克罗厄斯的女儿,拥有美妙无比的歌喉,常用歌声诱惑过路的航海者而使航船触礁沉没。伟大的俄底修斯返航的时候受到水妖歌声的魅惑,几乎不能自已。可是,他用蜡封住自己的耳朵,把自己绑在船的桅杆上,终于安然渡过。其实最美妙的歌声,必然是曲回婉转的,那种温柔而令人心动的萦绕,危险,致命,但是却令人心甘情愿。”
“水晶和玻璃都有不同的色彩,但全部以纯色为主,混合后可能会爆裂或者产生混浊的感觉。唯有古法的琉璃可以有多种颜色混成,却仍然晶莹通透。从密度而言,古法琉璃的密度明显仍然略高于水晶,而且有一种温润的感觉,永不变色,叩之轻灵。那是秋池里冷荷的徽音。”
她在暗夜里突然拥被坐起,这突如其来的灵感灼红了她苍白的双颊:“采用古法的琉璃烧制才能表现出水妖的歌声这个意象。”
她的疲惫突然一扫而光,黑夜里她的眸子泛着晶亮的光芒,仿佛是一个澄明的梦。
第二天,她把这个设计方案告诉乐朗。他惊讶地问:“不是说要采用水晶玻璃吗?”
“水晶玻璃的光芒太顺滑了,似乎难以表现这天籁般美妙的声音。”
她展开设计图:“古法琉璃的烧制,先要根据设计图,制成立体模型。然后需要在原型的表面,一层一层地涂上矽胶,制成矽胶模,然后用石膏固定外型。由于设计制造的精细,脱下矽胶模后,原型常已损坏。这时再以矽胶模灌注环氧树脂,翻制成永久模型,进而再制作出矽胶阴模。然后调制蜡浆,在矽胶阴模内灌入热熔的蜡,待其自然冷却,从固定造型的矽胶石膏模内取出,并进行造型修整,由此,才算完成蜡模制作工序。过程很复杂,可是,也很令人期待。”
这么复杂的工序,从她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却似乎并不十分繁琐。设计图上变化多彩的图案,仿佛在灯下闪着幽幽的光泽。
“现在,我们需要找到可以烧制这样精美歌声的地方。”她莞尔一笑,带着无尽的温柔,在爱情中的女子,也散发着一种明媚动人的光泽。他握住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地吻下去,从指尖开始的那种战栗感,弥漫了她的全身。他伸出双臂搂住她,轻柔地耳语:“现在,我想听的是你的歌声,哲哲。”他的眼睛深不可测,阳光下麦田的光芒。她的脸微微地红了,他顺势吻住她的嘴唇,她的身体玲珑有致,软玉温香。他不禁迷醉。
一旦确定了古法琉璃烧制,速度就已经加快。工匠们按照裘哲提议的方法,调制出正确比例的耐火石膏,然后在蜡模外灌注包埋,最后置于脱蜡机内以蒸汽加温脱蜡即成。琉璃的原料按照比例,放置于石膏模内,入炉烧结。在温度高达800~1400度的窑内,“水妖的歌声”即将在这烈火中涅槃。琉璃原料在烈焰中发生的一系列物理与化学变化,是造就琉璃奇幻效果的关键。可是,此时,一切都已经不在他们的控制之中。
在入炉之前,裘哲、陈盟和工匠们一起精确地研究了原料的比例,甚至是其中块粒的大小,并且细致地分析了熔化的原浆的走向和可能产生的气泡,还推演了模具在炉内的位置,热量分布和气流的格局。最后的一关,就是精确降温的控制了。为了使得琉璃的内外均匀降温,这一款水妖的歌声,经过了整整一个月漫长的等待,才算大功告成。
可是,看着最后那焕发着奇彩又晶莹通透的成品,每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这款设计云卷云舒,丝丝透亮,仿佛水泽仙女舒展的发丝,闪着清幽的光泽,却具有奇幻的异彩,仿佛从幽深的海底传来的,美妙无比的歌喉。
手机滴滴地响了,这回是嘉霖打来的。出乎意料地,他说:“哲哲,我回到上海了,我知道你还没吃饭,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我订了位子,老地方。”
他总是这样温存关爱她,令她甚至无法彻底拒绝他的这份爱。每每,她想说:“嘉霖,我们分手吧。我爱上了别人。”可是他却始终不给她这个机会。他总是恰到好处地转移话题。嘉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既沉静又安详。裘哲每次面对这样一双眼睛,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嘉霖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衫,衬着乌黑的头发和清澈的眼神,到底也还是个好看的男人,虽然没有乐朗高大洒脱,但是却有一种隽秀的书卷味道。不了解嘉霖的人都以为他是个书生,可是嘉霖做事干净利落,冷静干练。他是个低调的人,偏偏他做的所有的事情都不低调。然而,这种矛盾在他身上却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在遇到裘哲之前,嘉霖对于女人的态度如同他投资的项目,干脆利落地出手,不合适就干脆利落地分手,他甚至不愿意给女人死缠烂打的机会。即使出了国,嘉霖依然保持他的自信和冷静。西方人在东方人面前不显山露水的优越感,在嘉霖面前却永远无法施展。他虽然冷静,社交上却不输,左右逢源的功夫恰到好处,说一口纯正的英语。因此,嘉霖即使在国外,也没有其他华人那种无法融入的尴尬和不自在。
嘉霖谦逊,但是那谦逊也是骄傲的。他并不掩饰自己的这种骄傲,作为一个优秀男人的骄傲。嘉霖最喜欢动物世界里的猎豹,他认为只有那样完美的、毫无累赘的躯体,才能造就猎豹这样优秀的捕猎者。因此,他在金融市场上的操作,也完全符合他崇尚的理念,该出手时就出手,干净利索,不留痕迹。他对于女人的态度,也如是。在他眼睛里,颇有些装腔作势的柳原根本不是对手,金融市场上不是,情场上更不是。嘉霖的态度便是这样不显山露水的骄傲,而且又胜算筹筹。嘉霖认定裘哲是他梦想娶的妻子。他是个认真的人,一旦认定了谁,就不会轻易改变。他对裘哲的爱,也日渐加深。他认为,总有一天,裘哲会嫁给他。
裘哲面前是盛满了红葡萄酒的水晶玻璃酒杯,装饰得十分典雅的窗帷,沉甸甸地垂着,仿佛四合的夜幕,优雅的白色马蹄莲插在巨大的玻璃瓶里。这家法国餐馆堪比巴黎米其林三星级别,饭菜自然十分可口,虽然堂皇,却很雅致。嘉霖特别选在这里请她吃晚饭,他从爱上裘哲的那天起,就已经开始设想各种各样求婚的场景。
可是,她说:“我对你的爱,并不是情侣之间的爱啊。”
他轻轻地说:“不要紧,我爱你就好。”
他掏出一个蓝色的小盒子:“哲哲,我知道你希望有更浪漫的求婚,可是我不是一个浪漫的人,我只知道,让我爱的人幸福,所以我选了这老套的方法,找一间熟悉的餐馆,和我心爱的人共度一个安静的夜晚,然后向她求婚。你不用马上答应我,但是我希望你可以考虑给我这个机会,照顾你一生的机会。”
那系着白色缎带的小盒子,里面是深蓝丝绒的礼盒。他打开盒子,取下那枚戒指,戒指并不大,纤细婉约的指环,配着细碎的小钻石,中间有一颗宛如泪滴一样的钻石,几乎没有瑕疵。据说,这枚泪滴一样的钻石,是从天然的形状琢磨而来,因此弥足珍贵。她在杂志上看过这枚钻石的介绍,爱上它的独特。那枚戒指,是她曾经偷偷去看过的,她曾经说买了这枚戒指向她求婚的人,才是她一生的夫君。他如何得知?
他懂得她的疑问:“你看的那本杂志,唯有介绍这枚钻石的那一页,被你折了角。可是我买给你那么多首饰,你从来没有对任何钻石上过心。所以,我去了那家店,听说还有一个人来看过,我知道那个人就是你。”
她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一滴一滴,砸碎了葡萄酒酽酽的光波。
往事依稀浑似梦。
九
陈盟每天9点上班,6点下班,可是他通常会逗留很晚。小小每天中午,趁他不在,溜到他的住处,偷偷翻弄他的画稿和日记。她不知道自己想要找寻什么,但是也许只有这样,也许是期望在他的房间里,寻找到一些旧日的爱恋,也许她只是想说服自己,她不是一个在乎爱情的人。
陈盟画的那一幅头像已经快完成了。画中人,结着淡淡的丁香愁怨,陈盟把她的头发处理成阳光下浅浅的金色,半透亮的发丝衬托了她忧郁的面庞。她惊讶陈盟能如此敏锐地捕捉裘哲眼底的秘密。这个大概是她最美的神情。澄明如泪的颜色。
陈盟的日记零零散散地记着裘哲的点点滴滴:有时候用文字,有时候用画笔。他说,她是他眷恋的女子,在前生用诗句殉葬,身上带着细细的伤痕,那伤痕永世不愈,成为胎记,在往生的路上,如花开落,使得他在来生可以辨认。
他说,他许诺给她永恒的阳光,水声花的摇曳,和另一种端详。
他还说在她高烧的时刻,他守候她一个又一个不眠的夜晚,凝视着她忧伤的脸,心里却是踏实和快乐的,尽管那快乐,让他内疚和不安。
看到这里,小小突然笑起来了。是的,这感觉似曾相识,她心头藏着一个秘密,没有人能和她分享,除了乐朗。
就好像她守候在他身边,看着他沉睡的脸,沐在光辉里,细细的喜悦,透明透亮的一种爱意。
她仍然经常和柳原在一起。是啊,乐朗不爱她,总有人要她。至少,柳原是她的毒品,可以暂缓那痛楚。有时候她从梦中醒过来,看着身边的男人,恍惚地又会想起乐朗,她记得自己把脸庞贴在他的胸前,而熟睡的他无知无觉。那一夜的月光,笼罩着他俊美的轮廓,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身体。每每这个时候,她就忍不住打开手机的视频,因为这时她可以看到他,但是却又无需面对他。柳原其实对她不差,但凡她要的,他眉头都不皱就满足了,甚至有时候她没说,他就已经猜到了她想要什么。有时候,她想,她和柳原到底谁会先腻烦了谁?可是她又能到哪里去呢?她已然把自己的灵魂卖掉了。大倪还是逢场作戏。他们绝口不提曾经发生的一切。大倪因为柳原的关系,时不时要从他手上接一些项目,所以他对她还是经常曲意奉承。看,人的心多么复杂?复杂到连它的主人都不了解。
而她,几乎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报仇心切的女人。爱情摧毁了她的心智,她只想消磨掉这残酷的青春。
小小的脸颊被绝望的爱情烧得通红。柳原和大倪都打过电话来,她任凭那电话响。实在不耐烦就揿掉,然后关掉手机。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陈盟笔下的世界,裘哲的世界,乐朗曾经着迷的世界。有时候她被噩梦惊醒,黑暗中看得到乐朗绝望的眼睛,他似乎对她有刻骨的仇恨。有时候她忘记自己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冷汗淋淋地湿透睡衣。
噩梦,到底还是来了。
大倪有一天来看她,他说:“小小,你是否知道裘哲在设计‘水妖的歌声’?”
“嗯?”她心中惊跳,“不知道”。难道大倪知道她的行踪?
“我不过就问问。”
“她设计什么,和你有什么相干?”她故作镇定。
他在那边诡秘地一笑:“中国什么都讲究盗版。我听说,那个德国佬为这个系列付出100万美金。可是前提是,这个系列只能卖给他一家。”
“你要和她抢吗?”
“呵呵。”他冷笑:“商场历来都是诡道和诈道。谈不上什么抢不抢的。谁是输家,谁是赢家,还是客户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