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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坏儿家喂了一窝子鸡,拉的楼前的空地上可哪都是青绿色的。有一天,小坏儿给于思破谜:“上青下白是啥?”于思想了想说:“是葱呗。”小坏儿摇摇头说:“不对,是鸡。你看鸡上半截是绿的,下半截是白的。不正好是上青下白吗?”于思笑了起来。一只公鸡咯咯咯地叫着,已经围着一只母鸡转了好一会儿,冷不防踩到母鸡的身上,尾巴扫着地面,脸涨得通红,翎子都立了起来,翅膀却扑棱着。母鸡在公鸡身下闭着眼睛,用爪子挠着地面,翅膀扑打得尘土飞扬。于思看得出神,忘记了肚子饿。晒台上传来爸的喊声:“小思,你在那干啥呢?”

“我看鸡打架呢。”“那有啥可看的,快回来吃饭!”

公鸡已经从母鸡的身上下来,昂着头在地上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母鸡也站了起来,不停地抖动着身上的毛,嘴里咕咕咕地叫着。

学校里的老师总是开会,一连几天都不上课。于思觉得没意思透了。他随处乱逛,觉得几天不上街,街上好像变了不少,空气里有火药的气味,好像有人放过炮仗。直到走过罗锅儿老染的洋铁铺,才发现破砖墙上贴着一个大红喜字。老染结婚了,这使于思觉得很新鲜。他兴奋起来,停下脚步,抻着脖子朝洋铁铺里看和往天一样,老染还是背着他的大罗锅儿,坐在一个大马扎上,系着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大围裙,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他正在给一只水壶换底。铺子里很黑,只有墙上挂的白洋铁皮亮得扎眼。里屋的门口坐着一个女的,她穿了一件红趟绒的褂子,头上还系了一根红头绳。她好像没有洗脸,鼻涕嘎巴弄得可脸都是。她的眼睛直愣愣地望着街上,好像在看啥,又好像啥也没有看。手里还拿着一块花手绢像小孩子一样甩来甩去。于思蹲下来,看老染修水壶。老染的手又粗又黑,皮肤上裂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口子,里面淤积着黑泥。可铁皮一到他的手里,就软得像一块布。他灵活地剪出各种形状,看得于思直发傻。那女人突然扯着尖厉的声音喊起来:“你走——你走呀——”罗锅老染头也不抬地吼着:“吵啥子哟!再吵,老子揍你妈的!”他说的不是本地话,听起来像是在唱。那女人安静下来,哼哼唧唧的哈喇子流出老长,不知是在说话还是在唱。

隔壁的独眼老李,手里捧着一个搪瓷缸子,凑到老染跟前。他用唯一的一只眼睛盯着老染的罗锅子问道:“咋儿样?老染,这娘儿们夜里疯不疯?”老染顾自干活,随口应道:“疯是不疯的,只是痴。浑起来,揍她两巴掌也就好了。误不了老子的事。”老李的一只眼笑得眯成一条缝儿,另一只瞎眼却瞪了出来,灰白的眼珠子像是要掉出来,看着很吓人。二黑有一次对于思说,老李的瞎眼是狗眼老李笑嘻嘻地说:“这还干得过,三百块钱不白花,好歹也是个黄花闺女。”罗锅儿停下手里的活,叹了一口气,点起一棵握手烟,使劲吸了一口说:“啥子黄花姑娘不黄花姑娘,要给老子生下个一男半女就要的。”

独眼老李又呵呵地笑起来,拍了一下大腿说:“这话说得在理。娘们儿家,就是生孩子的包嘛!头水货还是二水货都是一样。大不了养她一辈子。再说我看她身子板儿挺结实,比老崔家的婆娘强多了。那婆娘一身病,能吃倒药架子。”

老染吐了一口烟说:“哪个要养她一辈子,有了娃子,我就抱了开步走回老家了。她就给我去她妈的吧!”

独眼左右看看,凑到老染跟前,压低了声音说:“这话你可别说得太早,万一传到她娘家人耳朵里,人家能干吗?”

老染不再干活,于思觉得没了意思,便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过了独眼的修鞋铺子,就是瘸子老贾的修锁铺子。这间小铺敞亮得多,临街一面大窗玻璃,隔着窗子就可以看见墙上挂了大大小小许多锁。最大的那把锁,足有巴掌那么大老贾坐在一个大案子后面,正戴着老花眼镜,用一把小锉在锉一把钥匙模子。于思看见他的手有些哆嗦,钥匙在他的手里像是有弹性。不一会儿,一把生满锈的锁就被他捅开了。老贾就是贾爱民的爸,于思知道。有一回,于思跟妈来取一副钥匙,正好碰上贾爱民在帮他爸擦一把锁上的锈。俩人说了几句话,让老贾听见了,知道他们是同学,就死活不肯收钱。妈把钱扔在案子上,拉起于思就走,嘴里还唠叨着:“扯啥呀,人家是指这吃饭的,哪能不给人家钱呢?”贾爱民长着两只大眼睛,又黑又亮,算术贼棒,每次考试,不是他就是石泛函全班第一。

小铺里就老贾一个人,于思不由问了一句:“贾爱民上哪了?”老贾抬起头,摘下老花镜,看清是于思,说:“他上火车站那旮捡烂铁去了。”

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干手里的活。“我的钥匙配上了吗?”一个女人尖厉的声音响了起来。于思闻到一股来自裤裆的骚味儿,后背也受到了压迫,热乎乎的很难受。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小坏儿他妈。那是一个胖得走路都费劲的女人,走起路来,那地瓜一样的半大脚朝外撇着。上回于思和小坏儿拍三角,小坏儿输急了,抢了于思一摞三角就跑,让于思追上抢了回来。碰巧这时候小坏儿的妈走过来看见了,就说于思抢小坏儿的东西,一把拧住于思的胳膊拽上二楼家里,向妈告了一状,害得于思挨了一顿暴打。于思恨透了她,可也没办法。趁她没注意,从案子和肉的夹缝里抽出身子,赶紧溜走了。

修自行车的铺子前人最多。歪脖子老米也就是铁蛋儿他爸,正在卸一辆自行车的轮子,旁边还有几个人推了自行车在等。老米的日本女人也就是铁蛋儿的妈,坐在桌子后面正在点钱。于思看不出她和中国女人有啥两样,穿的也是街上女人穿的衣服。只是说起话来,舌头好像不利索。铁蛋儿说,他爸原来是省军区司令的警卫员。于思问他省军区司令是多大的官儿,铁蛋儿说全省的兵都归他管。他爸跟了省军区司令五年,后来,脖子上挨了一枪,就复员了。于思问他啥叫复员,铁蛋儿说就是原来当兵,后来不当了,当老百姓了。铁蛋儿还悄悄地对于思说,他妈是日本投降的时候扔下的,后来让铁蛋儿他爸给救了。铁蛋儿还让他别告诉别人,其实谁都知道,就是不敢说,谁说铁蛋儿就揍谁。老米已经把车轮卸了下来,正蹲在地上,歪着脖子紧车条。于思蹲在老米身边,看他极快地转着圆扳子,像玩似的,不由入了神。

“小思!”背后有人喊他。于思回过头,见是小金。他跟他爸来补车带,手里还举着一个冰激凌。小金的爸总是穿着灰干部服,头发梳得光光的。他正推着一辆凤凰牌自行车,站在马路牙子上。小金不长个,和于思同岁,可矮着于思多半头。他凑到于思跟前蹲下,于思闻见一股牛奶味儿。小金趴在于思的耳朵上小声说:“我叔叔从上海给我寄来一套机铁,你要是跟我好,我就让你到我家里去玩儿。”于思点点头,小金又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传出去。”“好吧。”于思答道。“你知道我为啥叫欧阳金吗?”于思摇了摇头。小金的两只眼睛卡巴卡巴又说:“我爸告诉我,早先俄国也就是这会儿的苏联,有一个诗人叫普希金,我这个金就是他那个金。”于思原来以为小金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听完了有些失望就轻轻哼了一声。小金又兴致勃勃地说:“还有呢,我姐的桑,是乔治·桑的桑乔治·桑是法国的一个女作家。”于思不耐烦地说:“我已经听你说了好几次了。”

他继续看老米修自行车。车条已经紧完了,车轴里也叫好了黄油,老米正把车轮子往车前叉上装。小金把冰激凌举到于思跟前说:“你再听我说,我让你吃一口冰激凌。”“那好吧。”于思咬了一口小金的冰激凌,他觉得牙根都发凉。我爸和我妈给我们起这个名字,是为了让我们长大了,当诗人和作家。”小金说。

“那没劲!”于思果断地说。“那你说干什么有劲?”

于思刚想说我长大了要设计一辆八变速的自行车,突然想起几天以前,哥问他长大了干什么,他把这个想法说了,结果哥笑起来说,国外早有人设计了十变速的了。想到这里,于思不再吱声。

铁蛋儿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旧车圈。小金腾地站起来,躲到他爸的身后。铁蛋儿冲于思咧了咧嘴,走到爸跟前说:“爸,这个车圈还要吗?”

“干啥?你又要拿出去卖?”“要是没用,我想卖给收废品的郝大爷。”

“卖!卖!就知道卖。上次把我一条半新的车外胎,拿出去就卖了五毛钱。纯粹是败家子。”老米停下手里的活,冲着铁蛋儿恶狠狠地说,“老子管你吃管你喝你要钱干啥?”

铁蛋儿垂下头,歪着身子嘟囔着说:“我想买几本《三国演义》的小人书。”“又是买小人书!老子拼死拼活,凑合着挣个饭钱,哪有钱给你买书?”铁蛋儿吭哧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脸涨得通红,眼睛看着脚尖。于思从来没有看见铁蛋儿这样狼狈过。小金在他爸的身后哧哧笑起来,被铁蛋儿看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赶紧把头扭到一边,假装看街上的行人。老米手里的活儿已经干完了,就要给小金的爸补车胎,招呼铁蛋儿去给他打一盆水来于思觉得补车胎太简单,没啥看头。哥考上省立一中的时候,妈给他买了一辆飞鸽自行车,骑了不到一年,扎了好几次胎,每次都是哥自己补的,于思经常给哥打下手,看都看会了。他站起来刚要走,忽然听见有人喊:“看哪!两口子打架了!”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车铺旁边的胡同里奔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哭喊:“好你个没良心的,就这么下黑手打人啊!”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从后边追了上来,嘴里还不停地骂着:“我打的就是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骚货!”那女人跑着跑着,脚下一绊,薄得像一张纸似的身子朝前倒了下去。那男人三步两步追上来,像抓小鸡似的一把将那女人拎起来,抡开胳膊,就是一个大脖拐子。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于思急忙猫腰挤进了人群。他这才看清楚,那女人是二黑她妈。有一次,他看见二黑跟她抬了一筐马粪往胡同里走。于思听见她一边走一边说道:“好二黑,卖了马粪,妈给你扯件新布衫儿。”那男的肯定是二黑的爸了,于思想。

二黑的爸拽着二黑他妈的脖领子,前后地搡着。二黑从人缝里钻了进来,摇着他爸的大粗胳膊哭着说:“爸,求你了,别打妈了!咱们回家吧!”

“去你妈的,老子用不着你管!”二黑他爸一甩胳膊,二黑摔了一个屁股蹲。小金的爸挤进来,对二黑的爸说:“同志啊,您这样多不好。打人是军阀作风,我们要尊重妇女嘛。”“去你的,少跟我这酸文假醋的!”二黑的爸冲着小金的爸吼了起来。小金的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挤出了人群。“不许打人!”人群里有人大吼了一声,二黑的爸一怔。于思顺着声音望去,认出是哥他们学校那个黑大个。他正分开人群,走进圈子里。二黑的爸定了定神,冲着黑大个儿说:“她是我老婆,我想咋打就咋打,你管得着吗?”“今天我就是要管!打女人算什么能耐?有本事,你出来,找个地方,咱们比试比试。”

二黑的爸松开二黑的妈,走到黑大个儿跟前。他的脚跟还没有站稳,黑大个儿一个电炮,打得二黑他爸踉跄着直往后退,差点没摔个跟头。二黑的妈突然冲了过来,抓住黑大个儿的前襟,大声喊起来:“你管得着吗?他是我男人,我愿意让他打!你打人,我到法院告你去!”

黑大个儿被这个又瘦又小的女人搡得前仰后合,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他用力掰开二黑他妈的两只手,扭身走出了人群。二黑的爸也镇静下来,多少有些丧气地垂着头,朝自家住的胡同走去。二黑的妈提起在慌乱中被踩掉的鞋,理了理头发,拉起二黑,在众人的注视下,跟在二黑他爸的身后,一拐一拐地走过去。于思觉得她的表情很庄严。

二黑一家人走进了胡同,人群逐渐散去。于思觉得心里有些激动,又说不出是为什么,突然大叫了一声:“嘿!”引得周围的人都看他,他的脸上热起来,急忙朝家里跑去。

一连几天,爸都不上班,在家看毛选。学校里的老师也经常开会学习,三天两头地停课。爸不让于思出门,让他在家看书。屋里闷得不行。于思实在忍不住了,跳着脚喊:“老把我关在屋里,我都快要憋死了!”爸笑了,拿出棋盒子说:“爸和你下棋。”于思很久没看见爸笑了。

爸摆好棋子,对于思说:“你先走吧。”于思拿起正中间的卒,朝前拱了一步爸也拿起正中间的卒,朝前拱了一步。于思迅速地用自己的卒吃掉了爸的卒,心中暗暗高兴。在解放广场的边上,经常有人蹲在那摆棋摊下棋,于思上学放学打那过,都要蹲在那看一会儿。着最高的是罗老,还有烧锅炉的大老王。他们俩可以下个平手,其他的人都下不过他们。爸平常整天看书,要不就摆弄他的瓶瓶罐罐不咋下棋。偶尔下一回,也不怎么样,就会当头炮。才走了十几步,于思就用一个马和一个车,把爸将死了。爸还不知道,还要用炮吃于思的象。

“爸,你输了。”于思说。“我咋输了?这还有这么多的子儿呢?”爸不以为然地说。“你的老将都让我给将死了。”“没有老将,小官也能领着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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