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一个月后,学校又要收钱了,这次是收校服费,每人八十元。
班主任说大家应该明白穿校服的意义,校服能让校容校貌更加整齐,统一的校服也更有利于培养我们的组织性、纪律性,更能体现我们同学朝气蓬勃的精神风貌。
最后班主任像是早已想好了似的又补充了一句:“请同学们尽快到班长那里交钱,家庭困难的同学可以缓一缓,但要抓紧时间筹集。”
班主任的“家庭困难的同学可以缓一缓”这句话起了作用,谁也不愿意自己在别人眼里成为“家庭困难的学生”。所以刚下课,手里有钱的同学就纷纷跑到班长张倩的桌前交钱,拥拥挤挤闹闹嚷嚷,张倩一边收钱一边说着,“挤什么,挤什么,这又不是抢钱,交钱还至于这么挤呀!”
刘星亮默默地走出了教室。
黄昏,刘星亮骑行在回家的路上。快到家时是一段上山的坡路,他费力地蹬着。忽然,他看到前面的路上一个人背着重重一大捆柴草,人被压得腰几乎弯到了地上,蹒跚而行。
他怔怔地望着,认出来那是母亲。刘星亮喉咙里低低地叫了一声:“妈!”他向前猛蹬,坡度渐大,他大口喘着气,虽然拼命蹬车,可还是太慢了,他忽地跳下了车,一手扶车把推着车子跑起来。
他推着车子大步向母亲跑过去,终于到了近前,他伸开一只手从背后托住母亲的柴草。
母亲觉得背上一轻,这才惊觉,刘星亮叫了一声,“妈!”母亲费力地转过身,看见儿子,脸上露出笑意,“亮子,你怎么回来了?”刘星亮扔下车子,把柴草从母亲肩上卸下来,背在自己肩上,母亲推起他扔下的车子,母子二人在山路上走着。
到家了,父亲不在,母亲说父亲去镇上买化肥了。天黑时,父亲回来了,空着手,脸色有点不对。刘星亮迎上去叫了声,“爸。”父亲应了一声,“嗯。”蹲在地上掏出烟袋锅儿点上,吧嗒吧嗒一声不出地抽烟。母亲看出有点不对,问父亲:“化肥呢?买了没有?”父亲说:“没买。”
母亲问,“供销社没货?”父亲说:“有货,可人家不卖。”
母亲奇怪道,“咋啦?不卖?这供销社还有有货不卖的道理?”
父亲说:“人家不卖半袋,人家嫌拆袋卖忒麻烦。”母亲说:“那你跟人家说点好话嘛。”
父亲没好气地说:“你咋知道我没有说好话?我好话都说尽了,人家就是不卖!”父亲“啪”地磕了下烟袋锅儿里的烟灰,愁苦地皱着满脸的皱纹,深深地叹了口气。
母亲也跟着叹了一声,“唉,这人啊,咋就这么不体谅穷人呢?要不,咱就买一整袋吧?地不抓不行啊。剩下的明年春天再使。”
父亲说:“可咱还得买菜种呢,这点钱要是都买了化肥,就没有钱买菜种了。我想种那个优种,产量高,价钱又贵。”
父亲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过来问刘星亮,“今天不是星期六哇,你怎么回家来了,有事吗?还是又没钱了?”
刘星亮怔了怔,说,“不,没,没事。”
父亲又磕了下烟袋锅儿,“没事,没事回家来干啥?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没事别回家,学习要紧!”父亲语气软了软,又说,“不管怎么样,饭得吃饱。”
母亲在一旁说:“对,饭得吃饱,长身子骨的时候哇。”父亲说:“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好好念书,就中。”刘星亮答应着,心里很乱。他抿了抿嘴,把学校要八十元校服钱的话咽了回去。
刘星亮来到一处建筑工地,他有一个初中同学刘福祥在这里当小工。刘星亮想让他帮着在工地上找点活干。
刘福祥说:“你来这儿干什么呀,你还是好好念书吧,咱们当年的这几个小哥们儿就是你上高中了,别人全完了,没前途了。”
刘星亮说:“耽误不了念书,我只干两三天,只要能让我挣八十块钱就行。学校非要让定做校服,每人交八十块钱。”
刘福祥说:“要是这样我给你问问,看有没有零活。”刘星亮说:“你最好给我找一个******的活,白天我不能逃了学来干活。”刘福祥过一会儿回来,说:“真有活,但不是好活。”刘星亮说:“啥活都行,我干!”刘福祥说:“筛白灰行吗?这活,我刚来的时候干过,呛死人,让谁干谁都不愿干。工头说你要是愿意干,就把这活给你。”
刘星亮说:“行,我干。”刘福祥带他见了工头,工头点着头说:“好,看见没有,就那边那一堆白灰,两工你给我筛完了,******,还得干好了。工钱嘛,跟他们一样,一工二十五块钱,两工五十,这活就包给你了,不管你用几天干完,全是这五十块钱。”
刘星亮说:“五十块?可我,可我需要八十块哪,您,您再多给点儿。”
工头说:“嘿,话还有这么说的?你需要?你需要多少我就得给多少?就五十,愿干就干,不干拉倒。”
刘星亮说:“行,干,我干。”工头走了,刘福祥却说:“这活你不能干,这小子坑你哪,这明明是至少得四个工的活,他才给你两个工的钱。”刘星亮出了口粗气,说:“干吧,我需要这笔钱。”
夜里,工地上比较安静了,只有少数工人在亮着灯干活。
刘星亮干活的地方没别人,一根木杆挑着一只电灯。
一个大白灰堆边支着一面大铁筛,刘星亮就用这筛子一锨一锨地筛白灰。他一锨下去,干燥的白灰就腾起一团白烟,扬在他的身上脸上,他一下一下地干着,白烟越扬越多,他整个人都被包裹在呛人的白烟里。刘星亮被呛得不住地咳嗽,终于在一阵大咳时他喘不过气来,不得不从烟团里跑出来,跑到稍远的地方喘着气,但他刚喘匀气,抹了把脸就又去筛了起来。
看守工地的老头走过来,叫他:“喂,小伙子!”刘星亮停下,从灰团里钻出来,说:“大爷,有事呀?”老头说:“没事,小伙子,你把这个戴上,要不这呛,受不了。”
老头递给刘星亮一个口罩。刘星亮感激地望着老头:“谢谢大爷!”不远处,打桩机单调地响着,哐——哐——东方发白了,疲惫不堪的刘星亮停了手里的活,他满身满头像是落满了雪似的全是白灰,脸上眉毛上也是。他到水管子前洗了洗脸,又把头冲了冲,就骑上车子赶去学校了,他还要参加校运动队训练呢。
那一大堆白灰筛完了,刘星亮领到了五十元工钱,他把钱揣到兜里,心想:还缺三十元,到哪儿弄呢?
黄昏,教室里几个同学在看书,刘星亮坐在座位上发愁,班长张倩催了他好几次,可剩下那三十元钱他怎么凑呢?高朋和刘俅几个人进来,刘俅说:“刘星亮,发什么呆呀,走,高朋新买了一辆摩托,咱们跟他到操场上试车去。”刘星亮说:“不去,我不懂摩托。”刘俅说:“摩托有什么懂不懂的,给高朋捧捧场呗。”刘星亮说:“我没心思,我校服钱还没凑齐呢。”刘俅说:“为这事呀,我说你发什么愁啊!这还不好办,先跟高朋借点不就行了?”刘星亮跟高朋素无交往,高朋是大款的儿子,他的小圈子都是公子哥,刘星亮跟他们不是一类人。但刘星亮实在是有点走投无路了,刘俅一说,他试探地望着高朋。
高朋财大气粗地说:“这点小事,好说。先跟我试车去,缺多少钱从我这儿拿。”
操场上,高朋骑着崭新的摩托跑圈,几个同学看着,他把车一旋开过来,故意开得挺快,到了跟前,同学们吓得直躲,高朋才嘎地一声刹住车,得意地说:“怎么样?”
一同学说:“这车真棒,又是名牌吧?”高朋说:“那当然,本田400,真正的日本原装。”刘俅说:“漂亮,这车就是漂亮,要说人家小日本的东西就是比咱们国产的强。”跑了一会儿车,高朋财大气粗地说:“走,哥儿几个,今天我高兴,请你们吃小吃。”
刘星亮不想去,可高朋还没有把答应借给他的钱给他,他也不好意思开口,就只得跟着他们走。
学校门口就有卖小吃的,烤羊肉串、糖葫芦、茶鸡蛋,高朋往这些小吃一指说:“说,你们想吃什么。”刘俅说:“羊肉串。”高朋说:“好,每人十串。”
羊肉串烤好了,刘俅十分积极地先抢了自己的一份,又用另一只手给大家分发。大家都高兴地从刘俅手里抢过来香香地吃,刘星亮没有往前挤,等在后面。
高朋付钱,他拿的是一张五十元的大票,烤羊肉串的给他找钱,找回的都是零钱,高朋不满地说:“你给我这一大把零碎儿让我搁哪儿呀?”
烤羊肉串的说:“我,我这儿没整钱,都是一块两块的。”高朋:“可这……一大把零碎儿多麻烦!”旁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十几岁的小孩儿凑过来说:“零钱麻烦,花了它不就不麻烦了?大哥,买几串糖葫芦吧。”高朋说:“你这小东西还真会出主意,好,我就花了它。”那小孩子高兴地说:“大哥哥,你要几串?”说着就要往下摘。
高朋坏笑着故意逗他说:“我花是花,可我不想买你的,我想买他的。”
高朋指了指另一个卖糖葫芦的中年人。小孩儿一听着急了:“大哥,都一样的东西,你就买我的吧,还是我给你出的主意呢。”这时那中年人听了高朋的话,赶紧凑了上来,说:“小兄弟,买我的,你看我这儿的多好,要几串?”小孩儿说:“我的好,买我的!”
两个人争着让高朋买自己的。高朋又坏笑着说:“别争了,你们俩这么争我谁的也不买了,我买茶鸡蛋。卖茶鸡蛋的,过来。”
卖茶鸡蛋的老头赶紧拎着篮子过来了。小孩儿还不甘心,缠着高朋说:“糖葫芦多好吃呀,买糖葫芦吧。”
高朋像是有了新主意,说:“好,都别急,你们的东西我都买。看见没有,我这一把零钱,二十多块,你们来拿,谁拿多少,我就买他多少东西。”
高朋伸开手,手里托着钱,让小贩们来拿。那小孩儿最机灵,伸手就抓过来。高朋却把手一扬,把钱抛向空中,说:“快抢!”
刘星亮就站在高朋身边,他吃了一惊:“你怎么把钱扔了?”
高朋说:“你看着吧,好玩!谁捡起来,我就买谁的东西,快捡。”
一见钱抛了起来,小孩儿高兴得尖叫一声,张开双臂就接钱,他接到了两张,更多的散落到了地上。小孩又弯下身去捡。
卖茶鸡蛋的老头反应慢,他怔了一下,等明白过来,也弯下身去捡。
一旁的中年人起初没有去捡钱,自尊让他弯不下腰去,他站在一边看着小孩儿和老头争着捡地上的钱。
高朋冲着他喊:“快捡啊,你这个傻帽儿!”
中年人终于没有坚持住自尊,他看了看高朋,高朋喊:
“快捡!晚了就没了。”
中年人终于也弯下腰去捡钱了。刘俅几个也过来在一旁看着,嘻嘻哈哈地指点着:“小孩儿,快,那边还有一张!”“老头,那边,那边,真笨!”
刘星亮在一边看着,皱了下眉。他对高朋小声说:“你这是干什么呀?这多不好呀。”
高朋说:“你瞧,多好玩,嗯,你说什么,有什么不好?”刘星亮说:“这,有伤他们的尊严啊。”
高朋白了刘星亮一眼,说:“屁!这些穷鬼,有什么尊严?去去去,快吃羊肉串去吧你!”
这时,刘俅在叫刘星亮:“刘星亮,快拿你这一份来,吃完了咱们还得吃糖葫芦呢。”
刘星亮没有动,他脸色挺不好看地站在那里。刘俅又叫:“刘星亮,来拿呀。你还吃不吃了?”刘星亮仍是没动,他忽然一言不发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