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故事的开头在王莹看来应该是晨操之后,但林芳认为,王莹所说的开头便已是高潮。
对于林芳,开头好像应该是她为“快乐晚会”拟定节目单的时候,或者更早一些——那天在乒乓球训练厅,也许还可以是很久以前的某一天。如果愿意更深地追溯,那么可以上溯到两年之前的入学第一天。林芳永远不会忘记入学第一天,对于她来说,那简直是一个烙印。
林芳是从很遥远的乡下赶来入学的。由于交通不便,害怕耽误,她是提前三天到校的。她独自一人坐了马车,坐汽车,坐了汽车换火车。现在想起来,虽只两年,但那时自己好像是那么小,简直就是一个孩童。回忆起当时自己紧紧握着入学通知书,第一脚踏上这座城市的水泥路面,置身于往来穿梭的城里人中间,那形象就像一个站在庞大的正规军前面的肩挎旧子弹袋的民兵。
林芳背着行李走进学校,空空荡荡见不到人,距入学还有三天,她是全校第一个报到的,她转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办公室。后来她从没对谁说过自己的这段经历。正式入学那天,她早早地等在宿舍迎接新同学。一声汽车喇叭,她跑出宿舍看见一辆体面的小卧车刚在门前停稳。一个女孩子跳下车,很潇洒地对着车门玻璃甩了甩马尾刷,然后像是刚刚看见林芳,友好地招呼道:“你好!早来啦?”
“你是第二个。”“我叫王莹。”“我叫林芳。”
林芳走过去帮王莹搬行李,她拉了拉后排的车门却没有拉动。她暗暗用了用劲,仍然没拉动,这时王莹过来,一只手抚住她的肩抱歉似的笑一下,握住车门把手轻轻说:“这样。”她轻轻地一扭,车门轻松地拉开了。
林芳从心底里对自己产生一股恼怒,她推开王莹的手,用力将行李从车里拖出来,几步送进宿舍。她擦着鼻尖上的汗,勉强笑道:“你带的东西真重!”
这时司机拎进来几大兜七零八碎的小件,王莹一边手忙脚乱地安置,一边说:“本来不想带这么多的东西。”
安排好了行李,王莹拉着林芳的手送司机。她对司机说:“刘叔,等我爸妈回来让他们来看我。”
送走了司机,王莹告诉林芳她的爸妈正巧都去开会了,竟没人来陪她入学,真遗憾极了。她说如果爸妈来陪她多好,有纪念意义嘛。她说着就晃动着马尾刷,很久以后,林芳不知为什么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束马尾刷。
或许是因为那束马尾刷实在是很漂亮吧。林芳到现在也承认那是一束很出色的马尾刷,很难有哪一个女孩能够长出这么漂亮的马尾刷。那可以说是一个与生俱来的骄傲。
后来的事情就跟普通的入学没什么两样了,陆续来了一个又一个同学,谁也不认识谁,但很快就组成了一个集体,也乱也新鲜,再后来大家就由陌生到熟悉。王莹是一个热情开朗且没有什么忧虑的女孩,对谁都友好,老师和同学对她的印象都好极了。只是林芳却不知为什么,总是和她亲热不起来。
林芳绝不承认自己对那天拉不开车门的事有什么不快,但她承认由于先天条件的限制,自己永远也不会拥有一束那么出色的马尾刷,虽然她对着镜子仍然自信自己是一个很美的女孩。
那束马尾刷时常让她感到一种与生俱来的卑微。有时这种卑微的感觉竟强烈成一种深刻的悲哀。她在成长中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就这样漫长艰难地过完了一年级,过完了二年级……她们都成长为优秀的学生。但林芳仍感觉到那种沉重的压力,那是一种无形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压力。每当她望着无忧无虑的王莹时,她便更加感到这种压力的沉重与明显。然而她又从没有过颓唐的感觉,相反,在感受压力的同时,她的脸上也成长起一种仿佛也是与生俱来的桀骜!
直到有一天,她在一阵对自己的恼恨中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超过她!
那已是在她们升入三年级的时候,那似乎是很偶然的一天。那时体育课上刚刚开了乒乓球项目,乒乓球训练厅天天塞满了人。那天,林芳和王莹几乎是同时走进训练厅,时间还早,训练厅有一半空着,但她俩彼此点一下头,却各自走向一个空台。
她们拿着拍子默默等待了两三分钟,都看着厅口,等着有人来与自己结伴。正这时,潇洒倜傥的肖峰走了进来。他那时刚刚由师大毕业分配到这所师范学校不久,担任她们的班级辅导员。
“肖老师——”林芳眼睛一亮,兴奋地挥着拍子招呼他。
“你好!”肖峰向她走来,但走到她跟前,只是漫散地向她点了下头,绕过她的台子向王莹走过去。
“肖老师。”听见王莹轻轻地叫道。“王莹。”
王莹晃动着马尾刷:“我正愁没人结伴。”他们打得不很激烈,边打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王莹的马尾刷忽而上下跳动,忽而左右摇摆,肖峰不由得动作缓了缓,赞叹道:“你的马尾刷真漂亮!”
林芳瞥着他们,拎着拍子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幸好这时来了一个一年级的女孩,悄悄地请求说:“我和你打行吗?等你们训练的人来了,我就退开。”
她和女孩打起来,眼前晃上晃下总是一束马尾刷。那小女孩球技不高,她却连输了三局。此时大厅里人多了起来,已经有人等在台边。
她抹了抹汗水,放下拍子。对面的女孩像在比赛场上似的,很认真地走过来和她握手。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忽然扳住女孩的肩,在她耳边轻轻说:
“你真的很可爱!”
她松开女孩,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跑出大厅。当她把漂亮的训练厅撇在了身后,她从心底里迸出了那一句:我一定要超过她!
林芳拟定“快乐晚会”节目单的时候,并不知道后来会来摄制组,学生会组织“快乐晚会”也不是为了摄制组。林芳身为学生会的宣传干事,负责拟定节目单。
为了这张节目单,她很费了一番脑筋。因为那里面既有王莹,又有她林芳,而恰恰两个人的节目都是诗朗诵。
距离训练厅那一幕已经过了半年,那时是秋天,而现在已是春末。其实在林芳和王莹之间,她们的所谓竞争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心理上的竞争,学生生活毕竟是平稳而又平静的。况且王莹也许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这种竞争的存在,或许是她占有很大的天然优势的缘故吧,她没有必要去刻意和谁竞争。始终不知道有一双眼睛在望着自己,并且说:我一定要超过她!
对于林芳,她虽然时时在告诫自己:我一定要超过她。但也不过是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心理上的胜利,她拿不出更令人信服的实绩来。
因此这次“快乐晚会”应该是一次机会了。两个人都是诗朗诵,从内容上看又都是关于青春和理想的主题,也许再不会有比这更公平而绝妙的机会了。拿到材料时林芳毫不犹豫地便将自己和王莹的名字排在了一起。她此时完全自信自己已不是两年前那个拉不开车门的傻妞了。
但她在决定两个人的先后顺序时踌躇了。她不愿意凭借手中的权力排在王莹的前面,她对任何天然的优势都很反感。但是她又真的不能容忍王莹的名字排在自己的前面。她踌躇了好几天,不能定下来,以致学生会主席催了她好几次。最后还是一节历史课帮了她的忙。在那节课上她毅然决然地将自己的名字排在了王莹前面,并且激昂地填写在节目单最靠前的位置。
教她们历史课的就是肖峰,一个星期一节课。自从训练厅那场遭遇之后,林芳一直让自己对肖峰很淡然,连工作上都尽量躲避他。同宿舍的女生们晚上熄灯前对包括老师和同学在内的各色人等的讨论话题,她本来是很踊跃参与的。但每次只要一提及肖峰她便沉默了。人的心里有时候会有一种不是恨、也不是爱的东西,却又很难说明白。
肖峰老师讲课有一个毛病,那就是永远重复不变的开场白:“同学们好!学习新课之前让我们首先复习上节课的内容,下面我来提问……”
也许除了王莹,只有林芳知道肖峰每次雷打不动地第一个提问的是谁,一个星期才一节历史课,别人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就是肖峰自己,看上去也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似的。“他肯定是要提问她了。如果不是,那么我敢站起来给他纠正!”这天上课,肖峰刚在讲台上站稳,林芳便望着他这样想。她瞥了瞥王莹,见她正仰着脸望着肖峰,马尾刷很乖地依偎在肩上。果然肖峰在开场白之后惯例似的叫出来:“王莹!”
林芳在座位上“扑哧”一声笑了,一部分为自己预测的准确,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恶作剧心理。笑声不大,却足以引起全班的注意,大家将头刷地扭向她。
老师也在看着她,一脸疑惑的表情。但林芳敢肯定他心里一定知道她在笑什么。她很有勇气地仍然望着他,嘴角作出一种很富有深意的微笑,毫无窘态地站起来:
“对不起,老师,我在想别的,很抱歉。”她很有礼貌地说,得到肖峰的示意后才坐下。她感到自己坐下时很潇洒。她这句话说得很策略,同学们会以为她在想与课上无关的事,而她自己又并没有对肖峰否认自己在笑什么。她看到肖峰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不定。
继续提问,王莹站起来回答问题。她第一次没有在开口前晃动马尾刷,平时流利的口才也变得讷讷。
林芳悄悄地从桌斗里拿出了那张待填的晚会节目单。她的脸上显出一种胜利般的坚定,她完全可以想象出自己站在麦克风前时那振奋的英姿。
但是晚会没能如期举行,因为来了摄制组。市电视台来师范拍摄专题片,反映师范生的学习和生活。
导演听说学生会在组织“快乐晚会”,便决定把晚会用在专题片的结尾,因此晚会要推迟举行。
那天晨操之后,摄像机拍完了操练的镜头,大家散开乱哄哄地走,好多人去围观摄像机。导演却匆忙分开人丛挤出来,紧跑几步追上往外走的王莹。晨操时他就已经盯上了她。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最后把目光停在她的马尾刷上:“你叫什么?”“王莹。”王莹毫不忸怩地正视着导演,大大方方的神态更使她显出几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