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伴惊讶她今晚何以这么漂亮,引用琼瑶女士的话向她道:“伊人好鲜艳哟。”
她只害羞地一笑,轻轻道:“别闹,今天我不想开玩笑。”她拉着女伴,还是站在上次站的地方,但是却始终不见“夹克衫”来。
“夹克衫”不知道今晚演电影吗?她着急得一点也不觉得冷了。不久,七点到了,大铁栅栏门开了,她只得和女伴随人群涌进大门。
也许,“夹克衫”根本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在等他。她这样想着,有点伤心。
人们今天似乎比往日更着急,脚步匆匆、推推搡搡,她简直成了人们的绊脚石。他们干吗要这么急呢?是啊,因为他们都没有谁要等的。女伴也没有谁要等,也一个劲儿催她快些走。她忽然感到自己比这些人多了一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她说不清,反正她比这些人拥有一种比电影更让人愿意拥有的东西。
这种东西给这冬夜的电影平添了一层美妙的含义。她想起一篇小说里的一句话:重要的是看电影的过程,而不是电影的本身。
“可是,‘夹克衫’不来了。”她想,失望得忘记了自己是来看电影的。
又到假山了,她想起上次的情景。唉……电影开始了,又是武打片,她有些烦。刀光剑影,嗨嗨嗨,呀呀呀,哇……瞎打些什么,真无聊,真没意思。
“夹克衫”没有来,电影又这么破,她来时的好兴致一下子丧失殆尽。像是支付过多的钱财,却远没有买到应得的东西。
前面的人群里,忽然有人拥挤,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说着:“来晚了,来晚了,对不起,让我们过去一下。”
似曾相识的声音,她的心一动。越过前边的人肩膀看去,正是“夹克衫”!他和几个同伴手拉着手像一条长龙在人群里钻。
“你……”她差一点就喊了出来,鼻子竟有些酸酸的。可是“夹克衫”没有看见她,人多,又很黑暗,他没有注意她。他只注意给自己选择一个好位置,拉着伙伴从她面前钻过去了。
这么多人,没法找到他。又是直到散场也没再见到。
生活就是这样,有时送你一片欣喜,又马上送你一片遗憾。
此后好多天,再也没有见到他。
五
一连演过三场电影了,也没有见到他。他没来看电影吗?他为什么不来看电影了呢?
她想念起以前的日子,第一次被“夹克衫”看了一眼时内心的害怕,偷偷追着“夹克衫”时匆匆的脚步,拥挤着站在他面前时心的飘忽,以及后来的可笑而莫名其妙的生气,历历在目,唉,“夹克衫”……可是,可是第二次看电影,“夹克衫”却连看都没有看她。是他太粗心了吗?男孩子总是很粗心。
并且此后,他再也没有来。只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便由一个沉静的女孩变得极易焦躁,她的心里总像拥塞了一团乱糟糟麻麻痒痒的东西。烦躁中,她总在心里有一种失落感,总觉得自己一天天地在找着什么。有一个晚上,她梦见自己丢失了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叫不上名字,醒来后,她的失落感更重了。
她开始记日记了。她买了一个十分精致的小日记本,时刻带在身边。每天只要想起来,她便记下来。有一次数学课上,她忍不住拿出日记本来记,差点被数学老师发现。下课了她好后怕哟,要是被老师发现了,抢了日记本去,自己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可怎么得了!
她想着要是有一天能够把日记给“夹克衫”看,那会怎么样?会很糟吗?会很妙吗?
这一片秘密的小天地,这一片只属于她自己的小世界,她在这小天地里悄悄地耕耘着、播撒着。这晶莹的种子会有果实吗?她不知道,也不愿意往过深处去想。她只是含着一种说不清的企望,茫茫的企望。
真不知道班主任那天为什么忽然在班上说了那么一句话,那句话也是他从别处引用来的:“诚然,你们早已丢掉了风筝,但是你们仍然远远没有长大。”
她一下子脸发烧,怦然心动,疑神疑鬼地偷看着班主任,以为在说她,但班主任却看也没有看她,很不经意的样子。她偷偷笑了,笑自己太多心。
可是笑过之后,班主任这句无意中的话还是给了她很大的触动。是啊,毕竟只有十六岁,即使插上了翅膀也还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飞。
她忽地感到很疲惫。日记已记了将近一满本了,密密麻麻的,那么多的字,想一想如果抄一遍也要费多少精力呀,真不知是怎么写下来的,这么多。
当初确实是曾经感到很美好,美好得让人舍不得。但她此时真的疲惫了、淡漠了。
已经好长好长时间了。时间能让世上的一切都淡漠,连石头和铁过了很长时间都会消蚀。时间久了,感情也会淡漠,毕竟是十六岁,毕竟还是一个小女孩。
但她怪自己,怪自己这种无可逆转的淡漠。她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怕的感觉,怕自己这样下去会忘掉他。
这时,从第一次见到他算起,已是几个月过去了。春天的弱草都已在料峭的春寒中长出来了。
一连三天没有记日记后,她才醒觉已经三天没有记日记了。后来她承认,即使不久之后的那天她没有遇到“夹克衫”,她的日记可能也要停下来了。
很久以后,她回忆起和“夹克衫”之间的整个过程,印象最深刻的竟是如篝火燃尽时渐渐冷却的那种淡漠。那真的是一种淡漠。
已经是好多场电影过去了。
六
她终于又见到“夹克衫”是在春花开了的时候。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她去书店。一进门,她竟意外地看见了“夹克衫”。他在书架前选书,正捧着很厚的一本在翻看。
是他!她从背影一下子就认出他来了。大概是刚刚从冬天里走过来的缘故吧,她并没有激动得失态,她只欣喜地轻轻一笑,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夹克衫”的左右两边都站着人,她只好站在他的身后。
她从“夹克衫”的腋下伸过手去,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低着头,翻着,装作看的样子。
挨得这样近,她连“夹克衫”呼吸时身体的轻微起伏都感觉得到。“夹克衫”的身上不断地辐射过来青年男子特有的蓬勃的热力。
过了一会儿,又像是过了很久,他选好了两本书,匆匆转身,却一下子整个撞在她的身上。“哦,对不起,对不起……”“夹克衫”看到自己撞在一个衣着鲜艳的小姑娘身上,窘得满脸通红,弯着腰连声道歉。他连看也不敢看一眼这个漂亮得惹眼的小姑娘,只是低头一个劲儿地对同样窘得低着头的她说“对不起”。
多么熟悉的声音呀。这个浑厚圆润中带着一点孩子气的男中音,她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有听到了,谁知道她在这半年里是怎样地盼望着这个声音呀,她盼望得都已经失望了。现在,终于又听到它,却是以向她道歉的形式,她在羞涩中不禁有点偷偷得意了。
“没关系……”她轻轻答道。她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低头想了有两分钟才想该回答他“没关系”。
她偷眼看了看,没有谁注意这里,大家都很忙地翻书,无暇他顾。
她鼓起勇气抬起了头,然而心却蓦地一沉——她的眼睛中赫然呈现出“夹克衫”的脸,那分明是一张成熟的青年的脸,刚毅健美的唇上微显出新刮的坚挺的黑胡楂。
他的胸前佩着一枚校徽,她只扫了一眼便看清楚了——管道局职工函授学院。
她一下子明白好久不见“夹克衫”的原因了,他是来函授的,几个月才来一次。函授学院就在她家附近,她知道函授学员培训一次只两个星期的时间。
她不知为什么自己淡漠的心里仍然一阵发空。“夹克衫”看上去有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并且是职工;而自己却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中学生。那些日子,自己有多么幼稚呵。
“夹克衫”对她说了几声对不起,在终于听到她回答“没关系”之后便匆匆走掉了。他没有认出她来,并且没有认真地看上她一眼。
她忽然很快地低下头去了,两颗晶莹的泪珠还是从她眼里滴落了出来。
回到家里,她悄悄拿出日记本,一页一页地烧掉了。她在微微跳动的火焰中又想起第一次电影,第二次电影,和那么多的以后的日子……还有,后来的淡漠,还有,再后来再见时那一瞬间的欣喜……日记终于烧完了,剩下一堆蓬松的颤动着的黑色灰烬。她轻叹着,仿佛是醒了一个美丽的空空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