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了,就变成了一堆灰,怀家就变成了穷人!”九指的话,仿佛还在刚才的场景中。
怀穆松青筋暴露。
“不过……怀大少爷,你既然是商人,我们就来做个交易吧。怀家如果为我顺天军做点事,情况就会好办得多,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九指眼里闪过一线狡诈。
怀穆松昂了昂头。
“其实,怀老爷当年待我不错,现在能救你的只有我!”
接下来,九指就贴近怀穆松的耳朵说了一番。听完,怀穆松沉默了半响,长长地叹了口气。
九指要让怀穆松把大笔银子主动交出来,支持顺天军的宏伟大业,这样就可以保住这个院子和他的性命。当然,如此冠冕堂皇的话鬼才相信。九指不时用眼睛的余光瞟他,又不时用左手摸摸右手那凸起的骨节,他的心里一定充满了邪恶的快感。他又想起了金兰香,那个让他念念不忘的女人,如今她已经跟着肖富成跑了。虽然烧了肖富成的宅子,但那个女人他永远也得不到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怀家那口井,是它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九指的肚子里又冒出一股无名之火来,他开始变得凶相毕露,脸上透着一股冷酷。如果怀穆松敢说个不字,或者再犹豫一下,他会毫不犹豫把这座豪宅化为灰烬,而他要看着怀穆松在大火前痛不欲生。怀穆松当然是没有选择的,重新回到被关押的柴房的时候,他同九指的交易已经达成。在柴房里,怀穆松马上就对魏宝吩咐了一番,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把魏宝松了绑,然后带着他出了怀家大院。魏宝一出大院,径直到了河边,早有一条小渔船等在那里。魏宝跳上船,就被人蒙上了眼睛,迅速离开了桥镇。
杜长贵一去就是七八天,按往常也应该是回来的时候了,如果不是遇到点其他事情,就是在茅台镇等货。
这几日里,柳城的天气也好了起来,仿佛云里的那条缝终于连在了一起,把雨给兜住了,开始整日地放晴。那日,怀穆春听见街上突然冒出了喧闹声,便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一大群人吹吹打打往他这边走来,这时,小琴也挤在门前看,怀穆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小琴回答:
“要演鬼戏了。”
怀穆春从来没有听说过鬼戏,好奇地问:“啥是鬼戏?”
“我们这里的风俗,热闹得很呢,晚上去看吧。”
晚上的时候,怀穆春与小琴一起来到了一个空坝上,那里已经是人山人海,人们都在盼望着看一场精彩刺激的鬼戏。除了天空一轮浅浅的弯月,四周慢慢黑了下来,空坝的中间燃起了四堆篝火,火越燃越雄,把四周映成了暗红。小琴告诉怀穆春,鬼戏每年都会演几次,是当地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习俗,目的是为了消灾避邪,祈求平安吉祥。他俩挤在人群中间,也被这热烈而诡异的气氛所感染。不一会儿,只听见三声牛角号吹响,呜呜呜的,像从悠远的地方传来。
全场静穆下来。一个身穿法衣,头戴面具的人缓步走进了空坝的中间,他先在一个纸糊的神牌前点上了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词,接着三叩拜,然后开始做法事。不一会儿,人们看到他用火把神牌点燃,火势“轰”的一声冲上了半空中,霎时把天空照得通亮。等做完法事,那个人脱下了法衣和头上戴的面具,人们才惊奇地看清楚,原来是个瘦瘦干干、一把银须的老法师,他的两颊凹了个大窝,牙帮都空了,整个身子骨看起来风都可以把他吹倒。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喧哗。
“要上刀梯了。”小琴扯了扯怀穆春的衣袖。
这时,有人已经搭好了一层木架,刀梯上依次架着十二把锋利的长长的砍刀。刀口向上,像要把当空的月盘当磨石。篝火被泼进了一些松油,火势瞬间腾空而起,又是一片亮,映照着人们脸上的亢奋和激动。只见老法师把上身的衣服也脱了,光着身子,银须在风中飘动。
有人在一旁悄悄说:“晓得不?这老头子有一百多岁哩。”
这时,老法师端起一碗酒,祭了天地,又猛喝了口,把它喷到那锋利的刀上,然后向四周的人抱拳行礼,便赤脚踩在了那白晃晃的刀口上。空气胶着、沉闷。老法师走得很慢,刀刃深深地扎进他的脚中,他每踩上一片刀口,一只脚便会悬在空中,而全部的重量便压在另一只脚上,人们仿佛都看到了刀刃的寒光闪动。老法师每抬一步脚,都会听见周围的一片唏嘘之声。突然,人群中传来的哇的一声,人们顿时惊恐万分,纷纷回头,原来是个小孩由于紧张把尿都给吓出来了。这一声让老法师停顿了一下,他刚要提起的脚又缩了回去,只见刀口晃动得更凶了,人的身体也随之摇摆了一下,众人大骇!但瞬间中他又找到了平衡,稳稳地站住了。这时,那个小孩后面的大人用双手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巴,生怕他再发出一点声音来。
一片,又一片,每一片刀下都是万丈深渊!但他的脚步没有停止,当老法师最后踏上最高的那片刀口的时候,全场欢呼雀跃,掌声雷动。这时,怀穆春情不自禁地想伸手来鼓掌,却发现他的手被小琴的手紧紧地捏着,手心烫得像桴炭,冒出湿漉漉的汗水来。他想松开手,但却被小琴捏得更紧了。他低头看了看她,小琴脸色彤红,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惊心动魄的情景中。
回去的路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但彼此都听到了对方的心跳。一进院门,小琴又牵住了怀穆春的手,两个人猛然贴在了一起。家中一片漆黑,他们站在小天井里,旁边是那几株梅花,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小琴刚想去点灯,但被怀穆春挡住了,他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嘴唇贴在了她的额头上,然后顺着她的眼睛、鼻子滑进了她的嘴里。小琴有些不习惯,想躲闪,但怀穆春的舌头横冲直闯,寻寻觅觅……不一会儿,两块软糖就粘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从水缸里舀了瓢冷水咕咕咕地喝了下去,还没有顾得上歇口气,两块软糖又黏了一起,并迅速融化开来……四周的黑已经把他们融为了一体,梅花的花香在黑暗中浮动,怀穆春的思绪中跳跃着一抹花红,那是记忆中的幻象在绽放。这时,他听见了她的喘息,那种喘息在静夜中犹如一股巨大的气浪在不断地涌动着,让他激情澎湃。突然,他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一下就摸着她结实的乳房,他的手是那样饥饿,摸得她痛,但小琴从来没有被人摸过,痛里有种无辜和委屈,但她想被他摸,被那生硬的五指放肆地摸着。摸着摸着,突然她就哭了出来,“哇”的一声,把怀穆春吓了一跳:“怎么了?”
她不说话,嘤嘤地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不哭了,将头埋进了怀穆春的怀里,他将她一把抱进房间,放在了冰凉的席面上,不一会儿,他们都同时感到了席子滚烫如火,下面淌成了一片水洼……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阳光已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了床上,小琴已离开了他的房间。但怀穆春的脑海里仍然是塞得满满的,他靠在床上漫无目的地想着,心里裹了层绒,像没有飞散前的蒲公英,绒绒地在阳光下变得温煦起来。
过了一阵,门推开了,小琴走了进来,怀穆春看到她有些羞涩地低着头,便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小琴马上将他推开,惊慌地说:“我爹回来了,他要见你,说有重要的事情。”
怀穆春一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他来到堂屋的时候,杜长贵早已等在那里了。在大厅里,杜长贵神色严峻,让怀穆春隐隐感到有事情发生,果然,他告诉了怀穆春一个不好的消息,说桥镇盐场被顺天军占领了!他这次进货不顺利,在茅台镇等了六七日居然没有等到一粒盐,运盐的船根本上不来,就是因为桥镇正在发生战乱。
怀穆春到柳城这几个月原以为一切都平息了,没有想到曹黑头又杀了回来。这一惊不说,他又担忧起桥镇的安危来,本来他在柳城等官早就厌倦了,要是全由着他的性子,可能早就打道回家了。可当他渐渐适应这里的生活,并刚刚得到一个女人爱抚的时候,桥镇却出大事了,怀穆春感到郁闷无比。但他眼下最关心的还是桥镇,他不知道战事接下来将如何发展。
“还有啥消息?”怀穆春急切地问。
“传言很多,说是顺天军与官军要在桥镇打大仗了!”
怀穆春的喉咙仿佛突然被绞住了,噎得慌:“我得马上回桥镇。”
“你不想坐官轿了……”
“官轿?就是皇帝的轿子也不坐了。”怀穆春说。
“唉,世道不太平,兵荒马乱的……”
怀穆春已是归心似箭,他回到房间马上就开始收拾衣衫,并吩咐随从尽快整理行李。待一切准备好,已近午时,杜长贵早已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临行前,杜长贵对怀穆春说:
“我给你准备了点路上用的药膏药丸,万一有点小病小伤的也好简单处理。”
怀穆春越发感慨万分,觉得在偏远的柳城能够遇到杜家父女真是他一生的福气。他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小琴,但此时他却没有看到她的影子,他东张西望,心事重重。餐桌上,杜长贵把出黔的行路详细讲了一遍,比如,何处是店,何处渡水,何处爬山,何处打尖,都说得清清楚楚。不过怀穆春仍然心事重重,杜长贵敬了他一杯酒说:
“日头不早了,你们即刻起行,半日可行三十里地,过乌龙渡,天黑前可宿赵官屯。”
话已至此,怀穆春虽然想再见一眼小琴,但却不好久留,便只好出发。出柳城,迎头就是山坡,第一个山坡叫三望坡,也是柳城人失魂落魄的地方。刚上三望坡,怀穆春远远看见一个人站在树林下,而人影很熟悉,走近一看是小琴。怀穆春赶紧把从桥镇带来的随仆支到一边等候,独自一人迎了上去。小琴一看到怀穆春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家里不便说话,我就到这里等你了。”
怀穆春心里一阵暖流:“小琴,桥镇那边只要没事,我很快就回来。”
这时,小琴从身上摸出一张丝巾放在怀穆春的手里,他打开一看,是她绣的燕子迎春图。缠绵了片刻,杜小琴说:
“你快走吧,路途还远。”
两个人依依不舍地拍掉身上的草,怀穆春刚走出几步,就听见小琴喊道:
“穆春,这里叫三望坡,回来时我还在这里等你!”
三
魏宝一出桥镇,便直奔怀家老少藏身之处而去。就在上岸后,魏宝已经看到官军正在源源不断地向桥镇进发,他们在距离桥镇不远的地方增城凿池、积木垒石,并安置了大炮、火球、喷筒之类的攻备武器。不仅如此,通往桥镇的水路陆路也被封锁了,来往行人必须严加盘查,以切断顺天军的里外联络。
见到怀荣三,魏宝便把他们在怀家大院的遭遇讲了一遍。怀荣三听后异常震惊,他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前的孽缘居然没有了结,九指的出现让怀家处在了更加危险的境地。但眼下救怀穆松要紧,他判断九指想要的就是怀家的银子,想狠狠敲诈一把怀家,然后带着钱逃跑,从此改名换姓消隐江湖。九指纵然可恶,但也无可奈何,怀荣三想的是,既然你九指要钱财,就只有成全你了,只要能躲过这一劫!
魏宝返回桥镇的时候驾着一辆拉粪的牛车,这是按照九指的计划来进行的。
通往桥镇的路设置了重重关卡,每一个关卡都会对他盘问一番,还好,前面的关卡并不太严,他蒙混一下就算过来了,但到距离桥镇十里地的地方,守卫的兵弁马上拦住了他的车。这是距离顺天军最近的地方。一个腰上挎着大刀,满脸胡楂的营官走了过来,细细地扫视着他,然后他又走过去把车上的木桶盖打开,一股屎臭涌来,呛了他一口,便赶紧捂住了鼻子。
营官是个大汉,叉着腰,魏宝站在他面前,就像站在猫面前的一只小老鼠。看了半天,营官突然就笑了起来,觉得这个男人确实不像是块打仗的料,估计连曹黑头也瞧不上这等弱小的兵。
说来也怪,这魏宝的身材不像他爹魏碧山高大威武,但就是他的矮小身材让他有惊无险地顺利通过了关卡。出了关卡,走了半里地,魏宝才用衣袖擦了把汗,他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风一吹,打了个寒战。但他猛甩了两鞭子牛屁股,让牛加快了速度,过了蜈蚣坡,又走了五里,直奔桥镇而去。
粪车停到了一个小树林中。怀穆松同九指的交易就在这个粪车里,大粪下面藏的全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时九指说道:“银子就算交给顺天军了,如果哪天顺天军打到了京城,这车银子的功劳就是你怀家的。”
他把银子藏在了个隐蔽的地方,便悄悄把怀穆松等几人松了绑,然后又给他们戴了腰牌,有了这个腰牌就能畅通无阻了。那天,趁着天黑,九指走在前面,有人盘问他就在前面应答,所有的暗语应答都豪无差错,很快他们就到了江边,九指说:
“江中如有船只来查,你们就跳水逃命,死了是天要收人!”
等他们一走,九指想,这笔交易就算完结了。他还想,到手的这车银子,是当年他就应该得到的。
官兵越聚越多,顺天军被迫撤离桥镇,困守玉津山。
官兵每日往山里放炮,震得人心惶惶,连林里的鸟儿都全部震飞走了,他们想的就是把曹黑头困死在山中,连一根麻雀羽毛都不能给他留下。顺天军渐渐断了粮草,把山里能吃的东西都搜来吃了,闹起了饥荒,没有吃的,人心开始动摇,产生了逃跑的念头。就在顺天军撤离的前夕,九指明显感到形势不妙,想尽快逃出桥镇。但他得带上那车白花花的银子,那是他一辈子都想要的钱,为了那些钱,他砍掉了自己两根指头,所以那些钱就是他的命。没有那些钱,他还是穷人,而且还是朝廷追剿的逆贼,所以,他准备在撤离前逃跑,孤注一掷把银子带出去。
那天,天气有些阴沉,九指摘掉了头上的白帕和身上的腰牌,这是顺天军的标志,他瞬间又变成了个普通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