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怀望的眼里落下了一行泪。他知道,这个时节要是在贵州的乡村,应该是收割的时候了,母亲会在地头准备一瓮水罐,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在他挥动镰刀把大片的稻谷割倒的时候,由于剧烈的劳作会让他的四肢不听使唤,浑身酸痛,但只要喝上一口水,再苦再累仿佛也就减轻了,因为他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把他养大,他也要靠自己的力气养活母亲。
怀望闻到稻谷的味道就停了下来,他的思绪已经飞到了遥远的家乡。
就在这时,酒糟鼻的骂声传了过来:“给老子滚,想偷懒!”
怀望惊醒过来,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泪,又赶忙回到了搬运的队列中。但那一夜,怀望失眠了,他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月亮像个玉盘,大得让他忧伤。
他想自己已经到桥镇两个多月了,但仍然没有见到自己的父亲,如果这样下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而远在千里外的母亲正等待着他的消息,所以他得尽快想法见到自己的父亲,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是驼子、瘸子,还是瞎子、聋子,他都得见他一面!但怀望又非常苦恼,他不知道如何进入那个大院子,对他而言,它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横亘在他的面前,而他只是一个乡下的孩子,一个因为从小没有父亲而被人瞧不起、受人欺负的孩子。
第二天一大早,酒糟鼻的吼声又开始响起,他不会让干活的工人多睡一会儿。怀望从一群男人横七竖八的大草炕中撑起身子,空气中混杂着一种臭烘烘的气味,怀望只觉得头晕脑涨,浑身乏力。所有人都出去了,他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工棚。那天,怀望扛着那一百斤重的盐包仿佛又沉重了许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眼里直冒金星,只觉口干舌燥,汗水敞开在流,人快要虚脱一样。
“快扛!跟着走!”
酒糟鼻的吼声在背后追着,怀望努力告诉自己:坚持,一定要坚持!再咬一下牙就好了。但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腿开始发软,脸色发青,完全迈不出步来。他想小步挪,但也不行,身上根本发不出力,他心里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念头。这时,他眼前突然一黑,“咚”的一声就倒了下去,怀望被背上的盐包重重地压在了地上。看到怀望摊在地上,平日里常常私下照顾他的一个老盐工马上上前,迅速把盐包移开,只见怀望抱住大腿,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妈的,快起来!”
酒糟鼻气急败坏地骂着,但他走近去看怀望确实伤得不轻时,背着手就走开了。
老盐工想扶起怀望,但此时的他根本站不起来,只好把他移到一棵树下躺着。怀望在痛苦地呻吟,脸色发青。老盐工看怀望的伤情非常严重,不可能继续做工了,便走到酒糟鼻的跟前去求情。酒糟鼻盯了两眼怀望,估计情况不妙,才从兜里摸出几个铜板扔在地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把怀望赶紧带走。
老盐工背上怀望往镇上走,走到了一家药铺前,老盐工以为这下有救了,但郎中一看肿得越来越大的腿,摇着头说:“伤得不轻啊!”老盐工便从身上摸出那几块铜板放在柜台上,郎中一看,露出了鄙屑的神色:
“这点钱,连一味药都买不到。”
“您就可怜可怜一下这个娃儿吧,他无亲无戚,造孽得很!”老盐工说这话的时候,两腿都差点跪了下去。
“白吃药,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药铺又不是粥厂!”郎中讥讽道。
没有法,老盐工只好把怀望背了出来,但到哪里去?他是一点主意都没有。怀望的腿已肿得一点都不能动弹,老盐工只好把他放在街边。很快,街上就围了不少人上来看热闹,但那些人看了后便摇着头离开了,留下一阵叹息。
天黑了下来,围观的人渐渐散了,老盐工看到怀望痛苦不堪的样子,也落下了眼泪。但他只有在一旁守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疼痛中失去知觉,昏睡了过去。过了两个时辰,他摸了摸怀望的手,冰冷,好像没有一丝温度。老盐工想,要是明早他不能醒来,就用那几个铜板去镇上买一床草席,把他裹了拉到郊外,随便挖个坑埋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桥镇上的人都已回到自己的家中,街上只有些昏黄的灯光。
一个老头子端了碗水放在他们旁边走了。
一个老太太一瘸一拐地送来了两块苞谷粑。
老盐工抱着怀望坐在街边上,神情悲戚,泪水涟涟。
这时,一阵更声传了过来,崔矮子提着灯笼敲着锣缓慢地走了过来。待他走到老盐工面前,才发现有个人半躺在地上,他连忙走近一看,只见怀望在昏迷中发出沉重的呼吸,表情痛苦异常,忙问:
“怎么了?”
“他快不行了!”老盐工的泪水在眼眶里转。
崔矮子忙把怀望的伤处用灯笼一照,吓了他一跳,整个大腿肿得像根树桩。
“骨头断了吧?”崔矮子问,“家里的人呢?”
“造孽哟!”
崔矮子蹲下身子又看了眼怀望,心里也涌起一阵怜悯之心,但他也没有办法,爱莫能助。崔矮子摇了摇头,站起身想摸摸身上看有什么东西没有,但摸了一阵,口袋里空空如也。他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哎,苦娃儿哟,苦娃儿哟!”
崔矮子拾起灯笼,慢慢敲着锣走了。
到午夜时分,老盐工慢慢感到怀望的身体在渐渐发冷,他知道这样下去,等待这个少年的必定是死亡。但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同怀望一样在痛苦中煎熬着,看不到任何一点希望。老盐工又呜呜地哭了好几回。
夜漆黑得像没有尽头,天上挂着几颗冰冷的星星。
就在这时,街头突然传来了马蹄声,由远及近。两匹马一前一后飞奔而过,前面的马刚刚过去却放慢了脚步,他好像看到了什么,把马绳一拉转了回来,须臾之间,就跳下两个高大的男人来。
老盐工吓了一跳,火把的强光把他映得睁不开眼。
“怎么回事?”对方问。
“这娃儿快熬不住了!”
“怎么不去看郎中?”
“郎中?哎,药铺的人连根草药都不肯给!”老盐工又是一阵悲戚。
“快,把他抬走。”声音不容置疑。
“去哪里?”老盐工有些惊愕。
“教堂。”
四
怀穆松秘密地派了几个人到处寻找怀望,但半月过去一无所获。
家丁绞尽脑汁也再想不出关于怀望的更多的特征来,他说,那就是一看便知是从山区来的少年,土巴巴的样子,在盐场里这样的童工不少。但怀穆松每次都问:“就这些了?”
家丁战战兢兢地回答:“老爷,我当时想的是尽早把他赶走了事,啥也没有记住啊。”
其实,家丁是不愿意把怀望拉到人市口卖了二十个铜板的事情说出来,如果说出来可能很快就能找到线索,找到怀望并不难,所以他每次都把口封得紧紧的。但这样的问答让怀穆松不高兴,如此重要的事情居然都没有记性,一气之下,怀穆松就把那个家丁换到后院养猪去了,他觉得这家伙只配待在猪圈里。
又过了一段时间,还是一点音讯都没有。怀穆松知道这样寻找如同瞎子寻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摸出点头绪。他开始有点怀疑,这事会不会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化了?这天,怀穆松正在喝闷酒,那个被下到后院养猪的家丁却突然闯了进来,怀穆松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会他。这个家丁可能是在猪圈里待不住了,想重新回去看守那个威风凛凛的大门,便来巴结主人,以示殷勤。
这时,家丁怏怏地站在那里,声音低低地说:“老爷,我又想起了一件事。”
怀穆松瞄了他一眼,继续喝酒。
“那天,那个娃儿当时背了包,好像是个蓝花布包,咱们这里没有那样绣的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