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们却说话了。怀穆松说:“今天就想聊聊生意上的事呢。”
怀穆春大吃一惊,不知道他们两人心里藏着什么,因为以前为儿子怀如望的事情他们可没有白费头脑,在很多大事情上,两个哥哥好像都是站在一边的。
“爹以前说过,这二十四个天井是分不开的,咱们三兄弟还是合起来吧。”怀穆松说。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嘛。”怀穆霞干笑了几声,他的笑并不爽朗,但这笑声像块橡皮,仿佛擦去了什么。
怀穆春眼里的迷惑还没有完全减除,又听怀穆松说道:“这些天江里涨水,正是钓桃花鱼的时候,我已备好了几根鱼竿。以后家里的事就由三弟来管啰!”
这些年下来,江湖上只认他怀三爷的字号,而他的两个哥哥变得无足轻重,像地方上架桥修路、兴甲办学的事情都轮不上他们,桥镇盐场只有他怀穆春才堪称头面人物,人家只给怀三爷面子,所以在凿办运销当中,怀穆松、怀穆霞两家难免掣肘,生意也就越来越淡。怀穆春知道,这样的决定又是他应该承担的,为怀家的前途着想,不管两个哥哥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他也没有推辞的理由,怀家立足天下靠的是仁义礼智信,这一点应该永远传承下去,怀家不能只是他怀穆春一家好,想必父亲怀荣三地下有眼也是不愿意这样看到的。
其实在此之前,怀穆春早就想过这件事情,既然两个哥哥都认识到了各自独立经营字号的弊端,小门小户的思维不足取,那么怀家就可以重新合在一起,按股份方式经营,到时他成立一家大公司,两个哥哥按资产入股,他们的那一份不会失去,又可避免纷争,而怀家还可以继续做大。
这样一想,怀穆春突然觉得这些年的挫折并非没有价值,所有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确的方向。
这时,院子里的桂花香也缭缭绕绕飘进了屋子里,窗外不断传来女人和小孩的声音,叽叽喳喳吵闹不停,整个院子又充满了一种盎然生机。
三
保得成每天都是骑着他的枣红马去咸草坡,他叼着根雪茄,仰着脑袋,不紧不慢踢踢踏踏地穿过花盐街,马尾轻轻地打着飞扑到屁股上的苍蝇。
桥镇的人已经习惯他了,有人甚至还同他打招呼,叫他保大爷,在那半年的时间里,保得成也渐渐适应了桥镇的生活。当然,怀家的厚待,专人的伺候,跟在上海没有着落的时候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想到这些,他就有些得意,当然他也渐渐地感到了焦虑,因为咸草坡上的那口井他实在没有什么底。
随着钻机越钻越深,保得成也无心去关心艾玛同华禄爵的事情了。
但不久,就传来华禄爵和艾玛出事的消息。
那天,艾玛到上公馆同华禄爵幽会,两人已经黏黏糊糊很久了。华禄爵早迷上了艾玛的舞姿,他们喝着芳香的香槟,留声机上的指针在唱片上滑动,微微荡漾的涟漪,拍打着轻轻涌来的优美乐曲。他们紧紧搂着,脸贴着脸,直到跳到筋疲力尽,双双倒进藏红色的大床上……艾玛觉得开心极了,在华禄爵的怀里她是真的不想离开桥镇了。华禄爵是个温文尔雅的人,西服熨得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看就是那种受人尊敬的绅士,他一点不像保得成那个举止粗鲁的混蛋,他们简直就是两路人。但是他们居然认识,而保得成也居然由他引荐来到了桥镇,这不得不说多少还有些缘分的因素。当然,她同保得成的相识也是萍水相逢,也有缘分,如果不是在上海的那一段阴差阳错,她也不会跟着保得成跑到桥镇来,但现在,她同华禄爵搅到了一起,让她觉得世界的不可思议和人生的变化莫测,她甚至有些感激保得成这个莽撞、势利的家伙,让她继续扮演着清纯可爱的远房表妹形象……
天上下起了雨,雨让他们如胶似漆、难分难舍。
那天,两人玩尽兴后,华禄爵看到天空阴暗,就执意送艾玛下山。于是两人便坐着轿子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但刚走出不远,就出现了意外,华禄爵就被一支冷冰冰的东西抵住了后背,十几个人围了上来,轿夫撒腿就跑,那些人没有追赶,只朝着空中放了一枪,华禄爵和艾玛的眼睛被迅速蒙上,消失在了雨蒙蒙的深山里……
华禄爵被劫的事情马上就在桥镇传开了——这还了得,洋人被劫,何况还是盐务稽核所的洋助理。
但第二天艾玛就被放了回来,土匪放出话来,三日之内交出五百根金条,不然就要撕票!盐捕们知道这帮土匪劫持的目的,一定是盯上了盐务稽核所每天收解的大批盐款了。
但劫案一出就惊动了朝野,这是土匪们想不到的。据说华禄爵被劫后,北平方面威怒毕现,要求川省警察厅务必即刻破案。第二天,一个神秘人物便出现在了桥镇,他同土匪头子见面不到半小时便起身告辞;第三天华禄爵就被送回了上公馆,事情简单得如邀约去喝了一碗茶。据说,那两天多的时间里,华禄爵非但没有受到虐待;相反是与土匪头子谈论了不少东方的哲学。那个土匪头子看起来懂易经和老庄的东西,并非草包一个。他甚至告诉华禄爵,如果有机会他也想到法国去看看。当然,他要的五百根金条是一根都不能少的,这里面就有去法国的路费。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眯眯的,直到后来华禄爵才猛然想到自己是被劫持的人质,瞬间感到了手脚发麻……
劫案甫定,保得成就去探望了华禄爵,他是骑着枣红马去的。
其实华禄爵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西服依然笔直,头发仍是梳理得一丝不苟,保得成还注意到他的皮鞋也是刷得亮光光的,完全没有落进过匪窝的样子,但可能是受了点惊吓,眉宇间稍稍有些萎靡不振。华禄爵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并不想多谈论刚刚发生的事情,对保得成的好意也不甚了了。他们谈了一阵,华禄爵明显有些不耐烦,便说:
“你不忙吗?巴图文先生。”
“忙呀,但你的事比井上的事情更重要,我就是专程来看你的……”
“错了,把井修好才是你最重要的事。”
这时候,盐务稽核支所的税警队长走了进来,华禄爵就给保得成使了眼色,示意他离开。本心是想去安慰一下华禄爵,没有想到讨了个无趣,他突然有些恨起艾玛来。
保得成在回去的路上经过花盐街,他看见有幢楼上斜倚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她们在隐晦中传递着风情,尖尖的小脚,身上飘逸出头膏和胭脂味。出于对东方女人的强烈兴趣,保得成从马上跳了下来,走进了那个看上去有些奇怪的地方。但是,在那张充满了汗味和腥骚味的绣花大床上,他浑身的黑毛把那些女人吓成了一堆尖叫。从她们惊恐的脸上,他感到自己被当成了个怪物,保得成有些无奈,突然就觉得桥镇并不是他的,异乡感油然而生。
这天早上,保得成还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就听见有人来敲门,说咸草坡上的井出了事故。保得成惊慌失措地往山上赶,等他赶到井口,工匠正围在那里,他们看上去一筹莫展。工匠们说当时只听见“嘭”的一声巨响,钻机就停了。
保得成埋着头看了半天,估计是钻机上的活环被打断了,钢管被绞在了井里。他走上去使劲拉了拉,纹丝不动。
鼓捣了半天,保得成已是满头大汗,双手沾满了油污,人显得有些狼狈。
其实,遇到这样的事情,保得成在此之前连想都没有想过,他从来没有考虑过活环被打断的事,因为在他的逻辑里,钻机是一直向下的,无坚不摧的,它会一直钻到地下千米的地层,直到把盐卤钻出来。但是对于一个对井下的淘、捣、补、取技术一无所知人来说,钻机在倾斜的情况下,是非常容易断裂的,而断裂之后要想取出打断的活环将是难上加难。
这时,工人们围在一边叽叽咕咕在议论,他们望着这个气急败坏的法国佬有些幸灾乐祸,因为他们听说保得成吃生牛肉,用雪白的牛奶洗澡,怀家还专门给他请了打扇工,把他伺候得像先人一样。工匠们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个趾高气扬、自以为是的洋人。
突然,就传来一个声音:“马跑了,马跑了!”
人们一看,是枣红马跑了出来,受了惊似的往山下狂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把马缰解开的。保得成来不及想就赶紧去追,他朝着马的方向跑去。这时,工匠们都乐开了锅,他们一点都不同情这个急得快要疯了的洋人,他们好像已经忘了井下发生的灾患。有个上了点年纪的工匠点上了杆叶子烟,那种浅蓝色的烟子弥漫在他的头顶,很多匠人就围在了他的身边,就听见他说:
“唉,怀家的这口井从来就没有伸抖过哟!六十年前打这个井的时候,我还横着擤鼻涕呢!”
“可能是风水不好。”有人插了句。
“风水不好?告诉你,这口井是咱们桥镇最有名的盐巴老爷王贵相中的,还会有错?”
“哪为啥就没有安宁过?”
“是呀,谁又把它想清楚过嘛……”
不一会儿,大汗淋漓的保得成回来了,他没有把马找回来,而是坐到一块大石头上喘着大气,沮丧到了极点。他的脸色很糟糕,那种被抑制的愤怒让他变得有些狰狞。这时,保得成抽出一支雪茄猛抽了几口,然后把它扔到地上,狠狠地用皮鞋把它踩得稀烂。其实,保得成的脑袋里也在迅速地转动,他在寻找解决办法,而这时能够帮助他的只有华禄爵。
保得成急急忙忙往下公馆赶,但到了那里并没有见到人影。正要出门,就听见盐务稽核支所的华助理罗昌走了出来,大声喊道:
“是保先生吧?”
保得成回过头有些诧异。罗昌也很吃惊地说:“华禄爵先生已经走了,你不知道?”
保得成摊了摊手,好像一无所知。
“是这样的,因为那次劫持事件,上面已经把他调到江苏海州分所去当协理了,他是今天早上启程的,新来的助理是英国人乐基先生,他将在一周后到任。对了,你是华禄爵先生的朋友,难道他连这件事都没有告诉你?”
保得成脑袋里嗡的一下懵了。
他急急忙忙往怀家大院赶,他想去找艾玛,但回到屋子里看到的却是凌乱的场面,显然,艾玛已经跟着华禄爵去了遥远的地方,但她给保得成留了封信,上面只有几句话:亲爱的巴图文先生,我已同华禄爵去海州了,后会有期,你多保重!艾玛。
保得成目光呆滞地在屋子里待了一刻钟,他往杯子里倒满了香槟,然后一口饮尽。
他知道自己的桥镇之行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