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盐井凿到了二百丈以下,也就穿过了地面上的土石层和水浸层,这个阶段意味着盐井已经打到了坚硬的岩层上,而打井最怕的是遇见绵岩,碓匠一遇见这样的岩石层,就要烧香拜佛。绵岩一丈,可凿一年,这是老工匠们传下来的古训。
九指估摸着井下的情况,这些天来也有些寝食不安,因为“泥孩儿”放进井里后,提起来一看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他口袋里的岩口簿已经好些天没有动一个字了。工匠们都觉得奇怪,怎么井下不见一点动静?每天都在使劲钻锉,但就是钻不动,锉不进,钻锉换了好多把,就像钻到了坚硬无比的铁石上一样。
一定是遇到绵岩了。
过去,盐商听到打到了绵岩上,就等于倒了大霉,把家里的钱财盘算盘算,看到底能支撑多久,但没有几家人的家底比绵岩厚实,所以多数都只有前功尽弃,不是转给别人续凿,就是封掉井口。但如果能打穿绵岩,等于离大富大贵的日子不远了,当然,要凿破绵岩,就要看工匠的十八般能耐了。
那天夜里,九指呆呆地躺在床上,想如何得到一把银锭锉,这件事让他寝不安席、食不甘味。金兰香在一旁想这个鬼男人到底是咋回事,之前总是心急火燎的,但今天竟然没有丝毫动静。金兰香看九指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早早侧在一边睡了。其实她也纳闷,这个男人一定遇上什么事了,难道那口井出了什么问题?难道得罪了盐巴菩萨?
女人的心思浅得如田塘里的水,只够放几只鸭子。
三更时分,九指突然翻身下了床,他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喝,然后又钻进被窝里,伸手把金兰香抱在怀里。金兰香正睡得香,被他闹醒有些烦,说了声“讨厌”又想侧过身睡去,哪知九指粗鲁地一下把大腿跨在了她的两腿间,整个身体也随之覆了过去,很快金兰香就发出了低低的呻吟。金玉香有些纳闷,这个男人好像比平日里更饥饿,声音大得快要把屋顶掀翻。床角蜷缩着的黑猫跳下了床,站在一根木凳上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黑暗中闪着两颗蓝幽幽的玻璃球。
早上起来,金兰香打了几个喷嚏,有些受凉。九指则是神清气爽,他已经想出了自己的办法,走在去咸草坡的路上,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男人的那个东西还有些轻微的灼痛,而这种灼痛让他想起了那把在深井里猛烈撞击的银锭锉!
银锭锉长九尺、重百斤,它每一次从几十米的高度落下去,都会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岩石上,并在大地的深处撞击出炫目的火花。当然,没有人看得到这个场景,只是通过想象去描绘井底的惊心动魄。岩石被粉碎后,变成了碎渣,然后采用一种叫泥筒子的工具把它们吸上来,井锉便继续往下凿,重重地落下去,提起来,又落下去,循环往复,昼夜不停。
银锭锉的锉面并不像刀刃一样尖锐,它看起来更像放大了的银元宝,这就是被称为银锭锉的缘由。但就是这个看似笨头笨脑的锉头,却是韧性十足、锐利无比,一点一点地削蚀着那些不可撼动的岩石。其实银锭锉就包含着个朴素的道理:尖锐的东西易折,真正厉害的东西往往看起来敦厚、笨拙。
在那段时间,九指就像消失了一样,工匠们突然就看不到他的身影。
就在这时,在桥镇边上的一个小石屋里,巨大的金属声传了出来。过去这是个废弃的破漏的石头屋,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大概是些乞丐、流浪汉住的地方,一般人都不会到那里去。但自从有了这奇异的声音后,桥镇上就有不少的传闻,更多的人不知道这个屋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为在闹鬼。好奇的人便悄悄靠近这个屋子,想找个缝隙往里面瞧,但人们只看到屋子里红红的光在闪,眼睛一下就模糊了,使劲揉揉再看,依然是红的,扑闪扑闪的一大片更加模糊,而其余的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耳朵里传来的是一声比一声巨大的金属声,当、当、当的声音大得像要把耳朵埋掉,巨大的声音刺穿耳膜,如一根钉子扎进了后脑!调皮的小孩跑了,长舌的妇人也跑了,好奇的闲汉都跑了,没有人敢再去靠近那个神秘的小石屋。不仅如此,他们对那个小屋讳莫如深,仿佛一说,耳朵就要痛,就像孙悟空被唐僧念了紧箍咒一样。
桥镇边的空旷地上有个孤独的小石屋,屋子里不断地传出当、当、当的声音。
井上的活停滞了下来。少了耸毛鸡公的咸草坡,也没了鸡毛的扑腾,又恢复了很久以前的宁静。
对工匠而言,这样的宁静是难得的,没有了小心翼翼和要命的窒息,也没有了大声叱骂和气急败坏,宁静中有种恬淡和舒适,所以他们希望井就这样停着,一直停着。他们甚至在心里暗暗下咒,九指已经踩到块滚石落到山沟里去了,摔成了半身不遂。没有了九指,工匠们轻松地聚在一堆抽烟、划拳、扳腕子、下石子棋,长期压抑下的自由一瞬间都释放了出来。
这样的日子连续过了好几天,那些天的天气出奇地好,太阳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他们甚至相信这是老天爷专门安排好了的,要让他们安安逸逸、舒舒服服享受寻常日子里的美妙。在这样的日子,所有的人自然都忘记了九指,好像这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
但就在有一天,有人从山脚下传来了消息,他不仅见到了九指,还见到了另外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匠人们围坐在空地里,神情沮丧,再懒得说一句话。
这时,蚊子在他们的头顶嗡嗡地叫着,不断地袭击着他们的脸和光着的膀子、大腿,啪啪啪的声音便不断响起,他们的手上是一片蚊子血。但他们再懒得说一句话,只想打蚊子,打得血肉横飞,都闻到了一股股血腥味儿。他们越打越起劲,越打越想打,啪啪啪的,被打到的蚊子像轻轻爆开的谷壳,蚊子的疼痛缓解了他们刚才的沮丧。
这时,他们的背后突然出现了两个人,九指和另外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工匠们全都站了起来,伸出的手还举在空中,这时才发现手居然有些痛,可能是打得太狠的原因。等他们慢慢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几天来的轻松便结束了,他们也才相信九指是真实地存在的。但还没有等匠人们回过神来,九指已经带着那个陌生人,穿过他们中间走了。那个陌生人一副黑脸膛,虎背熊腰,他是九指请来的第二个掌钳师,据说之前的那个掌钳师已被震得口吐鲜血,九指认为大为不吉,毫不留情地把那个人赶走了。
很多天后,桥镇的那间石头房子里的巨大声音突然就停息了下来,很多人都觉得纳闷,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四处寻找那消失的声音,他们发现,没有了那个声音的桥镇,静得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
但这时,九指出现在了花盐街上,这个瘦瘦的男人光着膀子,浑身黝黑发亮,稀疏的短须居然有些上翘,把他的嘴角勾得得意扬扬,不可一世。他的身后跟着那个黑脸膛的陌生人,再在后面是四个壮汉抬着一个长长的铁家伙,正吃劲地往前走。到了怀家大院,怀荣三已经走了出来站在门口,九指马上迎上去:
“老爷,银锭锉打好了!”
怀荣三上去推了推,纹丝不动。
“老爷,咸草坡的井就靠它了。”九指拍了拍胸口,“不出一月,井要落下去十丈。”
“真的?”
“嘿,别看它笨头笨样,在井下它比杀人的刀还快!”
怀荣三一惊,没有想到他会用刀来比喻银锭锉,银锭锉并没有锋刃。怀荣三不喜欢血腥的东西,对杀人这样的字眼更忌讳,当年他曾跟一堆杀人犯睡在一起,因为他当时已经死了,但活过来的他有了今天,那段往事却不敢再去想,如果想起,那一定是在噩梦中。所以他便说:
“太好了,诸位辛苦了,今天我要杀猪来好好犒劳大家!”
晚上的时候,咸草坡井上的工匠们都来到了怀家大院,他们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地喝酒吃肉了。月亮挂在空中,空气里透着莲子的清香,难得七月的天气也有凉爽的时候,那个晚上天公也作美,早早便收了凉,风轻柔得好像是一层薄薄的东西,贴着人的脸和皮肤上舔呀舔,舔得人想挠,但不知道怎么就挠着了人的心,悠悠的、飘飘的,看不见,摸不着。很多人喝着喝着就醉了,还有些工匠喝着喝着就哭起来了,那些莫名其妙、支离破碎的东西就从心里围堵了过来。
井从开凿到眼下已有四个年头,工匠们早就想见功了,见功后他们不仅可以分到一笔可观的银两,也可以同家人团聚了,他们想的是,赶快完吧,让那****的卤水快些冒出来吧!要是再不回去,老婆就要偷人,娃儿就要叫别人当老汉了!
一般而言,一口井就是一个周期,井早凿完就早回家,顺利的两三年便见功,但如果运气差,遇到个倒霉的井,干上十年八年也说不准。怀家的大井凿得太久了,工匠们心里开始烦躁苦闷起来,这个晚上,烧酒一冲,全都原形毕露。工匠们的牢骚让九指大为不满,骂那些大男人是猪,猪有资格发牢骚吗?但有个已经喝醉的工匠再无顾忌:
“师傅你倒安逸,有酒喝,有花枕头困,每月的银子一厘都不少,当然不焦不愁,流臭汗下苦力的还不是我们这些人……”
“呸,少废话,你****不想等分银子回去哄婆娘?”
他这句话还真管用,就像颗软糖一样,哭的人就不哭了,醉了的人也不闹酒了。但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那个黑脸膛的掌钳师,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闷头喝酒;当大家还沉浸在猜酒划拳的兴致中时,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二
第二天,银锭锉就送到了井口,工匠们把用粗粗的篾绳牢牢地拴住,然后缓慢地把它放到井底。接下来就是看银锭锉展现神功的时候了。工匠们把篾绳绞起来,绞到几十米高的地方,然后一放,只听见轱辘呼呼风生,井底闷闷的一声巨响,银锭锉重重地砸到了坚硬的岩石上!几个工匠明显感到手心一麻,牙帮也震得一咬,生生作痛,没有人想到那股下锉力反传到了地面后有如此大的威力。
如此往复,不一会儿,工匠便发现绳子变长了,天黑时用“泥孩儿”一量,居然长了三尺,这不是九指说的日进三尺吗?这银锭锉简直就是在摧枯拉朽。工匠们群情激奋,他们觉得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的井,终于又向下凿了。这个消息也传到了怀荣三的耳朵里,他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他没有想到这个九指果然有招数,一把银锭锉就让井况大变样。
从这天之后,怀荣三心情好了不少,心里的那张膏药一扯掉,过去的不痛快好像突然消失了。他想,每天井的进度说明了一切,只要井在不断下挫,这比什么都重要,事实胜于雄辩嘛。
又过了三天,井深下了将近一丈,一月下来,井足足下了十多丈!
所有的人都亢奋了起来,觉得这井真的是很快就要凿穿了,怀家大院里传递出了一种节日的喜悦。
这天,九指得了怀荣三的赏,回到了红幌子,他一进门就从口袋摸出个两个黄灿灿的金耳圈来递给金兰香。
金兰香喜不自禁,像吃了刚打过霜的柿子,甜到了心尖尖上。不一会儿,金兰香从大瓮里提了两杆用桑葚泡的酒,切了盘鲊肉和盐蛋,又抓出一把花生,让九指在内屋里喝着。忙活完,金兰香又在外屋的柜台里招呼忙碌着,两个大金耳圈晃来晃去,酥酥地摩擦着她的白白的脸颊。此时,河上的风沿着盐码头爬了上来,那些在码头上爬行的人好像一抬头就能瞥见她耳朵上的那点富贵。
九指的心情就像那浓酽的紫茵茵的桑葚酒。他连连啜了几口,声音也就透过内外屋子的门帘传了出来:
“香妹,山上的井已经快凿穿了,舒气的日子就要来了!你想想看,每月有两天的卤水归我,这口井可不是一般的井,那是口黑卤大井,一天少说也有七八百担,一担值银三钱,到时就怕你的算盘珠子拨不过来……”
金兰香掀开一截门帘,把脸伸了进去:
“隔墙有耳,花盐街上那些婆娘的嘴巴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
“怕啥?以后老子不仅要开井,还要好好为你办一回呢……”
金兰香一欢喜就整个身子都钻进了内屋,一屁股坐在了九指的大腿上,很快两人都被撩拨得忘乎所以。这时九指把她抱在了怀中,在她一起一伏的胸口上乱摸,摸得金兰香的乳房像块发泡的馒头。
正在兴起,只听见外面有人“咣当”一声就把碗摔到了地上,气咻咻地走了。金兰香来不及扣上耷拉在一边的襟扣,就冲出去看个究竟,急问摔碗的是谁。伙计回答是杀猪匠范老幺。这家伙今天是专门提了块猪头肉来下酒的,没想到撞上了人家的好事,豆腐没有吃到,还打翻了醋瓶。
过了三月,盐井的进度确实了得,居然下了五十丈,井已经到了二百八十多丈的地方。
工匠们发现,从吸上来的岩浆来看,眼下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开始是红土色,后是瓦灰色,然后是黄酱色,再是麻枯色,现在已经变成了黑煤色。九指说,已经凿到煤层上了,这些煤浆可以燃火,烧出来的烟像下细雨。几个工匠真的试了试,果然如此,煤星在浓浓的烟雾中跳跃,还发出轻微的噼噼啪啪的声音。
所有工匠们都知道,坚硬无比的绵岩已经凿穿,但就在人们的心情都迫切见功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