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二天,我上山开荒,心想,多了一个人,便要多种一些粮食和蔬菜。日头毒辣时,歇工回来,老远就看见我的草屋上冒出几缕懒懒的炊烟。那一刻,我放下锄头,把脑袋歇在锄把上,呆呆地看着蓝色的烟雾从房顶蹿出,弯弯曲曲地升腾,最后消融在半空中。一行热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我有家了!这是我的家啊!想了半辈子老家,自己的新家却在异地建了起来。我索性把锄头挖进地里,在锄把上坐下来,拿出烟袋,点燃烟锅,悠闲地看着那些淡蓝的炊烟,像一些冒冒失失的小孩,推挤着往上蹿,然后画了悠长的弧线,往空中飘浮,倏然便隐身不见。一股烟火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撩动我心中的喜悦,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上几口,似乎要把家的气味储藏在胸中。
抽烟的时候,我拿定主意,要留下黄花,与她一起建立自己的家;要为黄花取一个新的名字,“花”字会让我想到春花,而“黄花”显然是她的化名,带着侍候荣民的风尘。我要为她取一个良家妇女的名字,比如“梁素珍”。
随着梁素珍的到来,屋里明显有了生气。她喜欢扫地,每天清晨起来,拿着扫把打扫院坝,屁股一颠一颠很有节奏。我躺在地铺上看着晨光中这个一身灿烂的女人和她的屁股,便有些想入非非。据说,屁股大的女人会生儿子。这女人的屁股结实得像个小母牛的屁股。她的屁股一会儿明亮,一会儿又隐入阴影中。我在被窝里欣赏时,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坏笑,下面的东西已蠢蠢欲动。我喊:素珍!她停下,探出头朝屋里看,我说,起得早啊!她不答话,用手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又埋头扫地。
男人和女人之间,说近也近,说远也远。尽管我心里急得要死,但不能像打仗那样猛打猛冲。谁先冲锋,谁就输了。两个沉默的人,都把心中疯长的念头关闭在冷冷的脸皮下,波澜不惊的样子,该扫地就扫地,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似乎谁都不在意对方,但对方的每一个动作就如一丝隐隐的线牵动内心敏感的神经。
在男人与女人的两个阵地上,女人是一个来去自由的动物。她们可能坚守防线,绝不会越过半步;也可能随意跨越,视界线如同儿戏。她们是一些被情绪驱使的动物,在感情的支配下,进退自如。有一天晚上,我被一阵抚摸惊醒。这只手滑过我的头和脸颊,它没有再往下滑,却又回到头上,手指轻轻梳理着我快要掉光的头发,一丝,又一丝,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归拢,抚平。她做得非常轻柔,生怕弄坏似的,仿佛她在整理着白霜压坏的菜叶,一捋就要朽烂。她的另一只手搂着我的头,我的脸贴在她的胸前,隔着薄薄的棉织内衣,我靠着她像棉花一样温暖的乳房。一股混合着的女人气味,让我头晕目眩。我睁开眼睛,又慌忙闭上,装睡,甚至响起轻轻的鼾声。
在海的一边,
你快回来。
椰风下的山弯,
有我们的家园。
她轻轻哼唱着自己编的歌,反复唱着。她半卧着,眼睛望着屋顶的亮瓦,亮瓦上是幽蓝的夜和一颗遥远的星星。她仿佛在对星星说话,她的歌声是对着星星唱的。她一边唱,一边轻拍我的背,身子随着节奏起伏。她的声音轻柔得像耳语似的,仿佛对半空中的魂灵说话。
你消失在海上,
魂兮归来。
椰风下的山弯,
有我们的家园。
唱完了,她的手又回到我的头上,轻捋着头发;细细的手指,掠过头皮。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像精神饱满的士兵,等待她的手指轻触的一刻。安静,世界纷纷归于静寂。柔情激荡,在长年荒疏的原野上。干涸的土地,流进清泉的一刻,尘土膨胀,滋滋的惊呼撩起土黄的气泡。半个世纪远去,硝烟和白骨飞入梦境。我回到母亲的怀抱,金银花的气息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母亲怀抱着我,坐在寂静的春夜,哼哼唧唧地唱着儿歌,拍着后背,摇着婴儿入睡。
唉,一样的苦命人!唱完,她轻声低叹,隔了一会儿,又叹:一样回不了家的苦命人!
一颗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她似乎一惊,头上的手移到另一只手臂上。她把沾满泪水的手指移到唇边,舔了舔,然后顺着她的手臂移到我的脸上,在眼眶上停住,她突然搂着我,用双臂紧紧地搂着我。感情的潮水顺着破裂的管道往外喷涌,几十年的辛酸汇成汹涌的河,我的肩和背在颤抖,每一个毛孔在委屈中悸动,我仿佛扑进母亲的怀抱,让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个不停。她紧紧地抱着我,十指抓住我的双肩,牢牢地抓住,生怕一松手,我就要离开,而胸膛像一面温柔的墙壁,为我抵挡着外界的一切。
那一夜,我哭得稀里哗啦。我像一个无助的婴儿,在母亲的怀里感到安全。在泪水滂沱中,我听见自己喃喃地叫着……妈……妈妈。我不是士兵,不是俘虏,不是荣民,我只是一个离家的孩子,一直在寻找妈妈。妈……妈妈……世界上最温暖、最安全的字眼,我已经半个多世纪没有叫了。妈……妈妈……像妈妈一样的女人,就是我的家呵!
她没有说一句话,一直那么紧抱着,我看到她的心打开一扇门,我从那里进入。她在这个世界为我敞开了温柔之门。这个失去丈夫的女人,这个半夜起床用歌声喊魂的女人,终于成为这个世界上我唯一亲近的女人!
后半夜,她变成一个火辣辣的女人。我在泪水中被掏空似的,沉醉于幸福的疲乏状态。她吻我的前额、脸颊时,像一个慈祥的母亲;但嘴唇贴到嘴唇时,她摇身一变,由母亲变成一个妖魅的女人。我突然紧张起来,紧攥住衣领。我担心她进一步往下,她的皮肤会感觉到我烙满纹印的皮肤,暴露我的惊天隐秘。我早就盼着一个女人来打开我的身体,揭开造物主给予这个肉身的秘密;但我又非常害怕这一刻到来。我害怕她看见这个残损的身体,上面印满了屈辱。每一道疤痕,都是一个隐秘的暗堡,拒绝外界的亲近。不,不,我痛苦地嗫嚅着,脑袋像要炸裂,但体内却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来吧,来吧,来吧,我一辈子都在等待这一天……我不知道该接受,还是该拒绝?不,不,嘴里呢喃,双手紧紧护着衣领,害怕她撩开上衣。她的唇滑过胸膛,骤然停在肚脐上。肚脐像埋着一颗地雷,就要爆炸。她的双手却越过雷池,滑向下面。她在阵地上猛打猛冲,如入无人之境。她反复拨弄着,想将它唤醒,但它恨不得钻进肉里,才能得到安全和庇护。它拒绝迎战,缴械投降。她停顿了片刻,用手将那个缩头缩脑的孩子摩挲着,像拨弄一个粘满尘粒的土豆,试图去掉它的灰头土脑、瑟缩怯懦和自贱自卑。她的努力没有唤起回应,死一样的平静让她慢慢停了下来。
她在犹豫,是该前进,还是放弃。她突然将脸移到下面,滚烫而又潮湿的嘴唇后面,是让人越隐越深的沼泽,我在奋力挣扎。放弃吧,放弃我的阵地,和她一起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那里有家,一个远离战争和死亡的天堂,爱和生命像鲜花一样盛开。这个奋力前行的女人,她要带领我跨进那道轻盈的五彩之门……
她的吻进入我最隐秘的生命记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女人。她让我在晚年的阳光下发呆,战栗着最初的惊悸,停顿在天堂的门前。我却辜负了那个幸福的春夜,怎么也没有回应,她终于累了,重新将脸靠在我的身上。我的双手移到她的头发和脸颊上,像慈父一样摩挲着,心底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任凭我的抚摸,最后将右脸贴在我的手掌上。突然,趁我不注意时,她的手像一条迅疾的响尾蛇,昂首钻进我的袖筒,闪电一般抓住我的手臂,我像被毒蛇击中一样僵直在那里。这是什么?黑暗中,她的眼睛闪着蛇一样的绿光。什么呀,你身上长着什么?整天封着衣服,你在遮掩什么?
我瘫在那里,像被攻破的阵地一样空空荡荡。没,没什么!她突然坐起来,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瞬间露出狰狞。她抽出我的袖筒,两手插进我的胸膛,从前胸一直摸向后背。尖厉的痛,像无数针尖扎进皮肉。不,不……我无力地反抗着……
她解开纽扣,手移向另一颗纽扣,她的手像一把刀,我像一条正被剔除鳞甲的鱼,伤痕累累又无路可逃。黄铜色的皮肤上,粗暴的蓝色笔划切割之下丑陋的疤痕,赤裸裸地戳进她的眼睛,尖锐地刺激着她的神经,天啦!她捂着唇,惊叫了一声,这是青天白日徽章。她指着锁骨之间的位置,认出了那个司空见惯的徽记。怎么会刻在皮肉上?她摇着头,怎么也无法相信,谁刻上的?她问。我说,他们。他们是谁?我再次摇头,不知道。
她点燃油灯,移到地铺前。她一手掌灯,一手抚摸着疤痕问,疼吗?她又变得像一个母亲:唉,可怜的!他们怎么那样狠……真下得了手啊!她用指头抚摸着那些疤痕,每一块疤痕都像一条被愤怒灌注的扭结的虫子。她摸着徽章下面的字问,这里写的什么,我不识字。我说:实行三民主义。“三民主义”又是什么?我摇头,唉,谁知道!她说,看看背上写的什么?她抚过背上的字,我念道:精忠报国。她说,这句话我听他说过。谁?王运生,我丈夫;他们也是这么告诉他的,说他们一起打到大陆去,就是光复神州、精忠报国。最后他在海上精忠了。他的魂回来了,是被我喊回来的。我夜夜梦见他在海水中漂浮,全身湿淋淋的,一直喊冷。我就夜夜喊他呀,他听见我的声音就回来了,回到我们的老家,我在后山上给他建了一个空坟,里面埋了好多衣服。我说,运生,换上干衣服,别再凉着。后来,运生又托梦来说,你要找个男人,成个家,生了孩子要让一个跟他姓王,就权当是他的后人吧!可我这肚子不争气,一直没……
素珍说完自己的事,又撩起我的手臂问:这又是什么字?杀猪拔毛。唉,这样的事也写到你身上,杀猪当然要拔毛,哪有连毛吃的?你不懂呀,素珍,这猪不是那个猪,毛也不是那个毛。素珍狐疑着:怪了,自古有猪就有毛,杀猪就一定得拔毛,每个杀猪匠都会做。我打断她,说,这“猪”和“毛”,是指两个人,是共产党的头领,他们怕得很!所以,要杀,要拔。杀着了,拔掉了吗?素珍问。杀得了,拔得了吗?人家有千军万马,最后反被人家赶到这里了。我小声说着,又把手指放在她的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竖着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一道公鸡的打鸣声,吓得我们两个浑身一激灵;紧接着,远远近近的公鸡都跟着鸣叫起来。
你还是不要知道这些为好,说错话是要杀头的。
素珍走到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用一个木棒顶在门后,再跑过来问,这只手臂上是什么?
“光复大陆”,就是要打到那边去——海的那边。
素珍往黑暗中的半空看着,她在竭力想象着海的那边。
听说,那边大得很。
嗯,很大。
你家有土地?
有。
你想回家吗?
想。做梦都想。
那,我……
一起回呀,回去看看。
……
素珍摇头,我晕船。
唉,以后再说吧。
可怜的,他们把你的皮肉当黑板了。把他们的意思刷在上面,一辈子也洗不掉了。素珍又来回摩挲着,一边唉唉地叹气。
黑一层一层地褪下,像一条松松垮垮的裤子;白一点一点地升起,像一条干干净净的围巾。天光大现的黎明到来时,我抖落了身体的羞辱,赤条条地呈现在爱人面前。
35
盛勇是在三个月后出事的。有一天他提上两瓶酒到我家来,一进门就说:嫂子,弄两盘下酒菜,我今天要跟梁哥好好喝一杯。素珍应承着下厨房。未等下酒菜上来,盛勇端着杯子就连干了三杯,待他端起第四杯时,我伸手挡他:兄弟,有酒慢慢喝,菜还没上呢!盛勇的眼睛红了:梁哥,你我兄弟一场,只怕这是最后一次喝酒了!一颗浊泪滚落下来,盛勇又倒了两杯酒下肚,才说:国家,狗屁国家,老子现在无国也无家。国家欠我们的太多了,兄弟,我就是想讨个公道呀!盛勇带着哭腔,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勇弟,出事啦?盛勇终于长嚎了一声:梁哥,出大事了!兄弟我……保不住脑袋了!我大吃一惊:快说呀,究竟出什么事了?盛勇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梁哥,我抢银行了!我一拍大腿,站起来指着他,你说什么……什么!抢银行?盛勇又拿起酒瓶,对着瓶口往嘴里灌酒。我一把夺掉酒瓶,说,兄弟,你好糊涂呀,居然做出这种事来!盛勇说,我咽不下这口气,国家欠我们的太多,死了那么多兄弟,就白死了?我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那么天真,这世道根本就没什么公平!抢银行又能怎样?就能把他们的命抢回来?盛勇说,老子活着,有啥想头嘛,还不如当初战死了倒好。我无言,一切安慰都显得轻飘飘的。
素珍端上来一碟花生米,两盘清炒素菜,又退回厨房。我把菜夹到盛勇面前,说,兄弟,从今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要是有儿子,也就是你的儿子,我当爹,你当干爹。盛勇敬了我一杯,然后说,晚了,兄弟,一切都晚了,说不定今晚或明天,他们就来了……
谁……来了?
他们……抓我的人呀,那些警察,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我能跑哪儿去?
你真的抢了银行?
嗯。
抢到钱了?
嗯。
钱在哪儿?
在床下的麻袋里。
盛勇突然跑了出去,很快抱了一个大麻袋回来。他打开袋口,露出一捆一捆的钞票。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双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忙用一截麻绳扎紧袋口,又探头向厨房,看见素珍正往灶孔里夹柴烧火,忙关紧房门小声问,这钱,咋办?
放你这里,留给我干儿子呀!
唉,你好糊涂呀!我一跺脚,急得团团转,仿佛自己搂着的不是钞票,而是一颗即将爆炸的手榴弹。
跟我走!
上哪儿?
埋掉,埋到后山。